第十六章(2 / 3)

當年,我們曾經也像今天這樣在這裏走過。當年,公共汽車亭也貼滿各色各樣的小廣告。目睹那些貼得死死的廣告紙片,我們曾經好奇地去仔細看那上麵,到底寫了些什麼。小廣告上,信息眾多,什麼老中醫,老軍醫……還留有市話,市話通,手機號碼……各種電話號碼不一而足。他們都是些江湖騙子麼?不用說,我與唐愛國討厭這樣的家夥。深圳有太多的打工妹,深圳又是一個炎熱的濱海城市,因為氣候與青春期的密切配合,太容易產生無法遏製的感情衝動和生理衝動。每年數不清的女孩子們身不由己犯下偷吃禁果的錯誤。當年,唐愛國神往地說:“娘的,為她們做墮胎手術,肯定很掙錢吧?”

“你怎麼這樣想?”我責備他說。

他一下子就激動起來。媽的,開一間墮胎診所,豈不是個好主意?天啊,好好算一算吧,那會是怎樣的收入?我們很快就會脫離窮人隊伍的!他幾乎喊起來。

我才不同意他的餿主意呢,固執地沉浸在我的烏托邦想法裏。我說:“如果免費呢?……如果對她們全部實施免費手術?你猜,會出現什麼樣的情形?”

“免費?全部?”唐愛國吃驚地說:“你瘋了吧?……免費還賺什麼錢啊。”

“我想的就是,全部免費。當然,這樣的事情,是在我們發財之後才能幹的。”我堅持自己的想法,繼續說。

他說:“喔,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倘若有一天我們成功了,發大財了……就來為這些來深圳打工的打工妹開一間高品質的墮胎診所?是不是這個意思?”他狡猾地笑了起來。

“嘿嘿,”我說,“到那個時候呀,就高價聘請你做一回老軍醫,好不好?”想到老軍醫這個奇妙的詞,我情不自禁地咯咯直笑。

“老軍醫?罵我騙子呀!哎,你想羞辱我?不過,說起來,賺女孩子的錢的確有點不地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你真是個好人。”

“良心發現了?”我說,“若是發了財,我們就開很多這樣的診所,全市聯網,給所有莽撞的女孩提供安全免費的醫療服務。”

“喔,好有覺悟啊。”

但是,這件令我們害羞的事情,最終還是沒有去做。事實上,我們或許隻是趁一時的快意,私人之間嘴上說說而已。在當時,我們年少氣盛,瞧不起這樣的小行當。像所有來深野心勃勃的男人,我們渴望成就更大的事業。墮胎診所好是好,未免小了點。公益的事業,隻是稍縱即逝的火花。偶爾誕生的念頭,就這樣從人生的縫隙裏悄悄滑走。它們很像大學畢業同學的真情告別,既傾情相與,日後卻無暇顧及。

“你的野心,未免太大了點吧?”當時,他是這樣誇獎我的。

“說不定在那些女孩中,就能遇到漂亮稱心的女友。”我充滿憧憬地說。當年私下的憧憬,卻在他身上應驗,真是天意弄人。

“那是再好不過了。”他笑眯眯地說,“做出了這麼大的貢獻,存一點點私心也是應該的。畢竟是你我都男人嘛。”

“這些與別的男人做愛喪失貞潔的女人,你會要嗎?”

“你哪裏是堂堂男人?你簡直就是衣冠禽獸嘛。”他瞅著我,樂不可支地說。

“哎,奶奶的,你是禽獸不如……”我也忙著用同樣的語言回擊著他。

“哈哈!”

當年好奇的想法,早已時過境遷。過去的一切,也永不再來。不知何故,我卻依然想從過去重新尋找曾有的詩意,喚回仍存的力量。現在,對一切我已了然。是的,過去,就在過去,隨便哪個時空交彙的坐標點,其實都曾經融會並且蕩漾過我們青春期獨有的天真和激情。在這個意義上,經曆就是一切。

“兄弟,”我對唐愛國說,“向你討教個問題。”

“向我討教?”

“泡妞呀。怎麼泡妞?廣東人說的摳女呀……我一直好納悶。”

“你納悶什麼?”

“你跟蓉兒怎麼認識的?我好奇呢……怎麼可能真的就一見鍾情?這是什麼社會啊……難道真的純屬撞到了好運氣?”

“是不是一見鍾情——我就不告訴你了。我隻想對你說,什麼事情,運氣都是必不可少的。”他故弄玄虛地說。

“真的嗎?”我不無抑鬱地說。在我看來,蓉兒這個女孩真的是太好了,好到我不敢相信的程度。我說:“外國人在教堂裏的那些話,‘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疾病還是健康,相愛相敬,不離不棄。’好像是專門為你們而寫的。”

“別這麼說!”他伸手做了個動作,想製止我說:“我還沒結婚呢。”

“這個我知道。”

“唉,看來真是想泡妞了。”他歎口氣,“覺醒啦?真的不怕再被女人拋棄啦?死不改悔啦?”

“別這樣,”我憂傷地說,“為人厚道點,好不好?”

“那也是。嘻嘻,不就是一個陳旎麼?勇敢點!一個女人跑掉了,千萬個女人在前頭等著你呢。”

“是啊。這話還差不多。”我嘿嘿的,自顧自笑起來,說,“成千上萬的男人們,在女人的麵前英勇地失敗了……讓我擦幹自己的眼淚,踏著自己的血跡,繼續尋找吧。”

“經典背誦得很熟嘛。又聰明,記性又好,又有骨氣——隻是運氣差一點。”他伸出拇指,誇獎我。

“哪裏啊。”這個混蛋,在諷刺我呢。

“要記住,”他開始試探我,說,“泡妞不是什麼難事。泡妞是人民內部矛盾,沒有你想的那麼困難。”

“我沒想那麼難——跟你學,就不難了。”我笑嘻嘻地說。

他繼續說:“人民內部矛盾嘛,就要用人民幣來解決。”

哈,人民幣!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嘛,我依然笑道:“可是,說是這樣說,可是你的蓉兒並沒有用人民幣解決問題呀。”

“人與人是不一樣的,蓉兒不是普通人。”

“不是普通人……她是九天仙女?”

“你說呢?”他嘿嘿笑了起來。

“說來聽一聽?”

“這個我沒法說,造化吧。直覺上說,現在的女人,隻有人民幣才能‘斃’了她。哈哈。”

“啊?不一定吧,曆史上……”

“我們不談曆史,現實社會就是這樣。”

“呃,有道理。現在這個年代,”我感慨說,“想遇到蓉兒那樣的女孩很不容易,她太單純才那麼容易就被你騙到手。”

“你不要太難過。”他想來撫摸我的頭,我偏了一下身子,靈巧地躲過。

“哎,喜不喜歡紙醉金迷的晚上?”他突然笑眯眯問我。

“喜歡。”

“喜不喜歡意亂情迷的女人?”

“呃,喜歡。”

“想不想要那樣的女人?”

“不會吧?”我吃驚說,“你要送個女人給我?”

“想得美!”他笑起來。 “現在深圳到處可不都是這種女人嗎?還用得著我來送?”

“呸!你好壞!”我也忍不住笑了,說:“讓我望梅止渴?”

“還望梅止渴呢!別逗了,連空中小姐都能搞掂,居然這麼謙虛?”

陳旎?想起陳旎,不由得黯然神傷,我說:“不要提了。”

像過去那樣,我們現在重又很默契。隨意搭上一輛公車,隨它開到哪裏去。過去我們就是這樣。我們喜歡,一直喜歡這樣漫無目的在這座城市各個角落裏逛蕩,盡情消磨無盡的閑暇時光。年輕多麼好啊,年輕的時候,我們用這樣的方式幾乎走遍整個深圳每條小巷,每個社區。但是現在的公車不像過去那樣好乘了。如今的公車乘客之多,遠遠超出了想象。我們被擠得像兩個驚歎號一樣,透不過氣來。人貼著人,筆直地站了幾站,才從人群堆裏擠下來,到了深圳大劇院,著名的鄧小平巨幅畫像就在附近矗立。這裏是深圳人心中的聖地。所有的人都知道,沒有這個人就沒有深圳這座城市。他不僅是中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也是深圳這座城市的助產士。這裏的鮮花總是姹紫嫣紅地盛開著。

站在這個人物跟前,我很沮喪。他不僅創造了一個新城市,而且改變了一個國家,改變了一個時代。跟這樣的人相比,我們這些人實在太渺小了。瞧,就連一個小小的公司,我也不能好好經營下去。

“有沒有搞錯啊?”唐愛國大驚小怪地說,“你怎會作這樣比較?”

“想想也不行麼?”我泄氣地說。我知道的,我知道這個人,他不是個普通的人物,他是現代史上一代傑出之人。是呀,偉大的人物,與普通人之間,有什麼可比性呢?

唐愛國用憐惜的眼光撫摸著我,說:“兄弟,我看你這次受到的打擊太大了。千萬不要一蹶不振。”

“怎麼會?”我咧嘴一笑,露出結實而有力量的胳膊,說,“我很堅強的。你看,我的身體棒棒的。什麼局麵也可以對付。”他知道的,上高中以來,我就開始熱愛長跑了。我們是好朋友,雖然來深圳後才認識,可是一旦認識,就成了割頭換頸的好朋友。

“那就好。”唐愛國吸一吸鼻子,他這鼻毛病還沒有治療好。他笑著說:“好好向鄧小平同誌學習。嘻嘻。這個人,實在是太厲害了。告訴你,他是我最佩服的人。戎馬一生,三起三落,臨老了,——嗯,都七十歲了吧?還能重出江湖!你不服氣都不行的。”

“呃,有道理。”我點頭說,想到我離我的七十歲,還好遙遠啊。這麼靜靜地想一想,心裏不由得就恢複了些信心。

我們往回走。終於,我們來到居民區附設的社區公園裏。唐愛國忽然打了個響亮的呼哨。——哇!那呼哨,竟然與青兒打的呼哨,一模一樣呢。我暗自愕然。幾分鍾後,一隻灰色的鴿子自空中飛來,在頭頂盤旋,然後直衝下來,竟然停在唐愛國伸出的手臂上。我驚訝不已:啊,這不是青兒的鴿子麼?

唐愛國流露出某種得意,瞧著鴿子輕描淡寫說:“這裏離我家很近的。它經常在附近盤桓呢。”

我有些嫉妒地望著唐愛國。他在那隻灰鴿子腳上的套環上,塞了一張剛寫上字的小紙條,然後摸了摸灰鴿子不斷擺動的小腦袋。灰鴿子咕咕地叫著,猶如烈性的駿馬,翅膀撲棱個沒完,又如競技場上的拳擊手,狂躁得不行。唐愛國念念有詞,一抬手,灰鴿子啪的一聲,向藍天刺去。

唐愛國跟青兒混熟了,青兒手把手教他養鴿子?眼前的情形正是這樣的。沒多久,遠遠的,就看見蓉兒他們來了。不僅僅是蓉兒,青兒也在呢。她的手掌裏,正團團轉著那隻撲著翅膀的灰鴿子。

蓉兒老遠看見我們兩個人坐在草地上,就招了招手,嘿地喊了一聲,笑容可掬地說:“好逍遙啊,兩個大男人,卿卿我我的,那麼親熱幹什麼啊?也不害臊?”

我跟唐愛國麵麵相覷。有嗎?我們卿卿我我?哎,這樣膩味曖昧的詞,她怎想得出來呀?

“你好。”我拍著手裏的幹草屑,爬起來,尷尬地說。

青兒站在蓉兒的身旁,離我們有幾米遠,她笑容滿麵的,臉色好很多,是健康的小麥色。我有很久沒有看見她了。從雲南歸來,吃了家鄉的飯菜,她有了明顯的變化。我甚至覺得她個頭都又長高了,身材不用說,像是更勻稱了。神情呢,變得更成熟,容貌秀麗。特別是,原先平坦的胸脯,現在終於像南方的丘陵,有了點明顯的起伏。

“你們坐下來吧。這的草地,很柔軟,很舒服呢。”唐愛國依舊坐著,就這樣說。

蓉兒笑吟吟的,立定說:“好久不見你了,葉蟬。”她跟著唐愛國在一起,不用過以前那種風餐露宿的生活了,很快的,就恢複了天生的麗質,水靈水靈的小圓臉,白皙中透出健康的紅暈,正是典型的四川妹子。

“是很久了。唉,真像有一個世紀那麼久。”我鬱悶地說。

她嫵媚一笑,說:“你的事,我聽愛國說了。男子漢嘛,在哪裏跌倒,就在哪裏爬起來。”

這句話,咋這麼熟悉呢?嗬嗬,小東北說過的,可人家是這樣說的,在哪裏跌倒,就在哪裏趴著。想到這句話,我不由得笑了,拍了拍屁股上的枯草。

“雄起。”我嘿嘿笑著說,“我要向四川娃子學習,雄起。”

唐愛國在一邊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一句就夠了,兄弟。”

她也跟著笑了笑,又問:“最近,有什麼打算?”

“什麼也沒有。無所事事。甚至連腦子也是空白的。好像我的世界都在放假。”我說。

“還想繼續開公司嗎?”她詢問道。

“沒有想。現在,我什麼也不想,我隻想能夠閑閑的,可以什麼都不用幹就好。”

“是該好好休息休息,”她朝青兒看了一眼,說,“過去多麼累。休息休息,才會有靈感。”

她出語說到靈感,這是我沒有料想到的。我以為她跟青兒的文化程度不高,不會說出這樣別致的句子。現在,她的話,讓我很有感觸。我賣弄地說:“你說得對!有句英格蘭諺語說,對一艘盲目航行的船,任何方向的風都是逆風。”

蓉兒嬉笑著,說:“那就先停泊在原地不動吧。要是有港口可停,那就更好。”她有些意味深長地瞄了一眼青兒。

青兒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我呢,自顧自地,嘿嘿笑了起來。

幾天以後,韓潮告訴我,他妻子楊蕙說網上有一個帖子很熱,是關於寶安國際機場要建一個”4·1”撞機事件紀念館的。據說有一位政協委員寫了一個提案,要求政府作如此安排,以突出以人為本理念,致力構建和諧社會。我懷疑這位政協委員是韓潮。政府沒有馬上響應。這位政協委員就將這個提案放到自己的博客裏,沒想到居然引起社會的反響。有網友提議,有必要在機場附近建一座紀念館或者博物館,讓後人記住,人類因為一己的政見、狹隘、欲望、陰謀與罪惡,曾經發生過如此巨大的對無辜者毀滅性的傷害。要知道,世界已進入一個這樣的時期,我們不能總是因為人類自身的荒唐、偏執、狂熱與無情,不斷給同類製造出新的悲劇與痛苦。

提議一出,引發的討論十分熱烈。有帖子說,政府采納建議,建設紀念館的征求意見稿不日出台。更有甚者謂,該項目已立項,設計者是法國人。明年春天,一棟獨特美觀、富有警示意義的嶄新建築物,將驚現世人眼底。

擁有年輕妻子的韓潮,心態也變得很年輕了。他回答我們的詢問說,此事不是他幹的。不過,既然跟我們有關,何不前去探個究竟?

大家都說好。於是,在一個周末,一幹人歡天喜地,約齊前往。楊蕙跟女友去香港購物,沒有來。韓潮獨自開了一輛豪華本田黑色商務車來接我們。自從撞機事件發生之後,每次提到飛機、機場,諸如此類話題,大家都會小心翼翼,避免受到刺激。我們當然知道,今天的世界,飛機仍然是全球最安全的載送工具,它的安全性能大大超過汽車、火車和其他交通工具,這是被多年的實踐和統計數據所證實的。然而,即使再安全,我們仍然不願意掛在嘴邊說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