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在大西北轟隆隆的奔馳中,在一望無涯的粗獷的原野中,在遼遠沉默而粗糲的壁畫一樣的世界裏,我站在列車上,在車廂的撞擊聲中,偶然與唐愛國接通了電話。然後,知道或者說發現了我們聚會的時間。這個時間一直都存在的。對我,隻是暫時忘記。
生命中最可珍視的,是生命與生命的認同和尊重。我們從同一架飛機中幸存下來。這就有了奇妙的聚合離散故事。因為這罕見的經曆,我必須回去,回到深圳去。哪怕我來到千裏之外,站在這不見人煙,寒冷異常的大戈壁灘上。哎,隻可惜,我還來不及仔細審視這荒冷的原野,來不及想清楚我與它及南方城市的關係,為了四月一日這一天,為了這我們極為珍視的日子,我必須打道回府。
幸好,在大西北的邊遠小鎮,我終於停留下來。停留才能往回走。天寒地凍,我裹得厚厚的,像一頭行動遲緩,笨拙的狗熊。因為車票的原因,不得不在塵土飛揚的小鎮,寂寞地呆了一夜兩晝。那午夜極度的寒冷和白晝陽光的直射交錯在一起的酷烈風光,讓我在大自然神奇的更迭中漸漸冷靜下來,我擁有短暫的空閑,可以諦聽自然的鳴唱,認真思考曾經困惑我的問題。後來,我買到了回程的車票。那兒兩天才有一班列車通過。在那座無名小鎮,我無聊地四處溜達,蜷縮在那簡陋四處漏風的小車站盼望列車轟隆隆的聲音傳來。終於,我登上南下的列車。那是與來時恰好相反方向的列車。在各種機械撞擊的噪音中,我恍恍惚惚向著深圳回返。每往前一步,都感受到一份春天的氣息。可笑不?想起來,我僅僅來回丈量了一段遙遠的土地,從丘陵到高原,又從高原到海濱。而生命呢,卻完成了一個時空的鍛造,凍僵的軀體,亦重新獲得溫暖和生機。
唐愛國來車站接我。他看見我很驚訝,一個多月不見,他說:“天啊,你真是瘋了。你這個死鬼,你到哪裏去了?”
我沒有鏡子,無法看見自己的模樣。而他,此刻就是我的鏡子。從他的眼睛裏,我看見了一個讓人驚疑的模樣。顯然,僅僅從外表看,我肯定完全異於平時的我。這個完全不同的人,讓我知道,現在,我是我自己的兄弟。或者說,我是另外一個我。
“瞧你,像勞改犯。”
“胡子拉碴的,是嗎?”我咧嘴笑了。
我猜想我這模樣嚇住他了。我知道的,我呈現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我給他,給這個城市。我知道的,在行走中,我的胡子長起來了。而胡子,是身體裏生長最快的部分。比思想快多了。
他喃喃說:“真的瘋了,瘋了。現在,北方是不是仍是三九嚴寒?真不明白,你去西北做什麼?”
不知道跟他說什麼好。難道要告訴他,我經常聽見身體裏有一個聲音在說,走吧走吧?告訴他這個?不!他怎麼會相信呢?再說,這是我個人的秘密。我對他笑笑。可是他卻不依。“你去西部做什麼呢?”他不停地催問。
我隻得說:“好了,我隻不過想出門走走罷了。我也沒有想過要去西部。”
“可你去的正是西部。”他疑惑地說。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到哪裏?我對列車售票員說,給我買一張車票。她問,去哪裏?我說,越遠越好。那中年女售票員憤怒地將錢從窗口嘩地扔出來,叱斥我是神經病。有你這樣買票的嗎?她怒衝衝地說。我說,那該怎樣買?我給錢你,你就該給票我,——有什麼問題嗎?
深圳居然還有像她這樣惡劣態度的售票員?真是不可思議。奶奶的,這是我第三次購票呢,前兩次都退掉了。這一次,我不能不買到這張車票。於是,我跟她吵起來。結果,火車站的站長來了,他問我到底要去哪裏?我要去哪裏呢?我想,這個我也不知道。幸好我隻是自己想了想,沒有來得及說出來,否則他一定要報警。我聽見那女售票員對他說,他是個瘋子。啊,我是瘋子?你才是瘋子!我大聲抗議。他們聚在一塊在商量著什麼,難道真想要送我去瘋人院嗎?站長是個高個子男人,渾身逼人的蒜味,左臉頰長了一塊很大的白癜風,有點像夏總。深圳有不少人身上都長這東西。說老實話,我是比較厭惡這東西的。是不是土地不夠用,這可惡的東西,就霸道地長到人身上去了?站長嚴厲地逼視我,白癜風悄悄地露出一點拐彎的邊疆。沒辦法,我隻得告訴他說:“那就去西部吧。是的,西部。”我坦然的表情,緩解了他的懷疑。但是,他仍然懷疑我。這一點我依然能夠感覺到。確定了嗎?他問。我用堅定的口氣說:“好了,就是西部。本來我是打算先去別的地方的。可是她態度不好。現在,我隻想去西部。你聽清楚了嗎?”
“她態度不好?”站長回頭看了看他的手下,那位餘怒未消的中年婦女。
“她剛才的態度不太好。”我語氣有些遲疑。“現在的態度好不好,這我就不知道了。”
“真是去西部嗎?”他不去理會我。
“西部不好嗎?”
“西部當然好,西部值得你去。——我就是西部來的。”他回答著。他的臉上浮出了笑容。
至此,這西部漢子,才真正消除了對我的懷疑。也許,他覺得我現在這樣說話,才像個正常人呢。他努了努嘴,示意中年婦女把車票賣給我。如果戴上一頂小白帽,我想他會更像西部人的。說起來,本來我真的沒有打算去西部的,至少沒有想一定要去西部。天下大著呢。我可以去新疆,去西藏。也可以去雲南、四川。甚至去一去越南也好。據說在那裏,可以看到三十年前的中國。那意思是,越南比中國要落後三十年。還有,唐愛國不是在哪裏打過仗嗎?哈哈。這小子,嘴裏的泡沫吐得太大了,可以淹死人的。或者,我還可以去東北。是不是?去東北,就可以順便去俄羅斯邊境城市海參崴,可以在當地買到一隻真正的俄羅斯軍用望遠鏡。洪老板就有一隻這樣的望遠鏡。他珍愛得不得了,老是向我吹噓他的望遠鏡多麼好。他不知道我早就擁有這樣的望遠鏡了。不同的是,我用來看夜空的星星,他呢,用來看周圍樓廈的女人。不管怎樣,倘想出門,真是可以有多得數不清的選擇的。為什麼一定要去西部呢?難道就是為了這位火車站的站長?
可是,沒有確定的地點,人家就是不讓你去。可不可以隨意跳上任何一輛火車啊?我隻是這樣想,倘能你能夠隨意跳上的一輛火車,隨便去到任何一個地方才好啊。這才是真正的自由,像大腦的思維一樣的自由。要知道,現在的我,本來就沒有方向的。你說說看,對於一個喪失方向的人來說,任何方向是不是都是正確的?然而,現在你已經看到,倘若真沒了方向,人家就不讓你走。看來,這個社會人人都需要方向。一旦沒了方向,人家就不賣票給你。
我就這樣來到了西部。
唐愛國聽了,情不自禁地嘀咕說:“什麼亂七八糟的?我幾乎聽不明白。我看你現在是有麻煩了。你的神經不會真出了問題吧?簡直都不是從前的你了。……哎,不管它,回來就好了。”
說實話,他說了些什麼,我也沒有完全聽明白。難道現在我們都聽不懂別人在說什麼嗎?這是一個什麼世界啊。要知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呀,如果連最好的朋友說什麼都搞不清楚,麻煩大了。
他要將我帶到他的住處。我拒絕說:“不,我有房子。”
他停下來問:“你的房子在哪裏?”
我說:“我租了一間小房子呀。離你才幾公裏遠,——忘了嗎?”
他生氣地嚷嚷起來,說:“我忘了?我忘了,還是你忘了?知道不知道?房子你早就退了!想一想,你早已離開,我竟然還認為你在大街上跟我打電話!台風來了……我說你別在大街上瞎逛,小心樹倒下來砸著你。……那會兒,你說你已將房子退掉,人也離開了深圳……說什麼正在西部遼闊的戈壁灘上飛馳哪。列車轟鳴,青草不長……這麼荒涼的地方,喔,還詩情畫意的呢?”
這麼說我,我倒有些害羞了。我默然良久。真退掉了那間小房子?連這個,我都忘了?可是,我不是還記得那家房東嗎?那房東是個辭職下海的前國家公務員,四十多歲樣子,一個邋邋遢遢的北方漢子,二十多年前,勇敢南下深圳,混到後來竟然不願上班了,買了幾套房子,現在就靠吃房租為生。記得剛住進去沒幾天,我找他投訴。我說,哎,房東!你這住房條件也太差了,晚上都能看見老鼠打架,吵得沒法睡呀。房東怎麼說?他慢悠悠地說,就你的那點兒錢,也就夠看看老鼠打架的,想看鬥牛也不夠呀。氣得我夠嗆。難道當時一氣之下,我就退房了嗎?
沒辦法,帶著歉意,我隻好慢慢跟在唐愛國的後麵走。很快,我們來到他家。有女人的家就是不一樣,這是每一次到他家的感觸。
“奶奶的,你好享受嘛。”我羨慕得不行,罵道。
蓉兒上班去了。家裏很清靜。唐愛國一屁股坐在簡易沙發上,這張墨綠色的沙發,是幾年前我陪他去金海馬家具店淘來的,當時他蠻喜歡的,說是可以跟他的墨綠色窗簾相匹配。
他說:“知道嗎?今年的聚會,韓潮說要搞隆重。曼聯說還有法國人要來,是由於巴黎的空難組織介紹,才認識的。他們其中的幾個人,想跟著她一起來中國呢。”他一邊說,一邊去冰箱找東西。
“法國人?”我問道。啊,是崇尚博愛的法國人嗎?我接過他遞來的一罐冰凍可口可樂,喝了一口。
“法國有這樣的民間組織。他們有各種各樣的幸存者。”
“噢!真的嗎?”我驚奇不已。
“我聽說,馬絕塵也會回來。他好像也說過,澳大利亞也有像法國那樣的組織。”他自己也順手拿了一罐,打開喝了起來。
“是不是外國都有這樣的民間組織?”我問。
“好像是吧。”
“什麼叫做好像是吧?”
“就是我不能確定啊。”他說。
“這麼說,關於死亡或災難,關於這樣傷痛的經曆,全世界的人都有共同的感受和想法?”我說。
“我想是的。”
“馬絕塵馬教授,他好像有點與眾不同。”我若有所思地說。
“他有點滿不在乎。活不活著,像就那麼回事。”
我沒有再說話。馬教授確實有點憂傷。他的婚姻生活很不如意。在他身上,我意識到,婚姻其實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備受感情折磨的人,會對生活逐漸喪失信心的。況且,中國人並不怕死,這從日常生活就可以看得出來。他們為了一點小事就打得頭破血流,且善於將瑣碎無聊的衝突,隨意升級為生命攸關的大事,甚至盲目地以性命作賭注。在許多人那裏,生命是不值錢的。另一方麵,中國人卻又忌諱死亡,幾乎沒人願意正視死亡,仿佛死亡離自己十分遙遠,任何人均認為自己可以輕易躲過,這樣倒黴的彩票自己是不會中到的。他們不是認為活著更好,而隻是因為忌諱。其實,隻有經曆過生與死的考驗,才能真正明白,唯有活著才是美好的。因此活著才最重要,因為隻有活著,一切才變得有了意義。
“我正是這樣想來著。”唐愛國眨著眼睛,對我說,“韓潮比我們年紀都大,可是你瞧人家,人家才真正明白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人家才真是熱愛生活呢。看見了嗎?他是那種對生活有安排的人,一點享受都不肯放過,真是極盡歡樂啊。他真正懂得,經曆過死亡的威脅,才知道應該怎樣更好地珍惜眼前的生活。我們也要學會熱愛生活,享受生活。”
“熱愛生活,享受生活?呃,這個好。”我喝著可口可樂,讚歎說。
我忽然覺得有些胸悶,想去透一口氣。難道才短暫地離開了這個城市,就變得不適應這裏的環境了?也許這就是城市和曠野的差別?西部仿如異域,空氣冰冷,疆域遼闊,比這局促而擁擠的鬧市,自然要清爽和愜意很多。
我站起來,說:“我們出去走一走吧。離開幾天,像很久沒看這城市了,真親切啊。”
我們在黃昏中出了門。眼前又是連綿不絕的高樓大廈了。暮色中的城市。時尚的人群。新潮的一切。眼花繚亂的車流和人流。我抬頭望了望遼遠的天空,那兒巨大的白雲氣勢磅礴,一動不動,我說:“現在,倒是很想體驗一下台風的情形呢。西部沒有台風。那地方太冷了,怪不得荒無人煙。”
他嘲笑我說:“何不繼續呆在那裏呢?”
我才不理睬他呢。“哎,深圳真好。”我有些興奮地喊道。
“有沒有覺得,多年以前,美女好像是比現在要更多?”他四處張望了一下,嘀嘀咕咕說。
“喔,現在也滿不錯的,到處都是呀!真舒服啊。”我快活地叫了起來。
我們搭上一輛公車,來到傍晚的羅湖區的人民南。西邊最後一抹斜陽,將餘暉籠罩在整個街區。每一扇玻璃窗都閃爍著柔和的光芒。這是年輕的深圳最古老的街市之一。較之從前,如今的街道更加寬闊,整潔幹淨,既美觀又時尚,洋溢著新鮮的活力。據說深圳的政府一個目標就是,要將人民南,按照香港的中環、紐約的曼哈頓和東京的新宿,重新規劃打造,讓它成為深圳最美麗最繁華的街區。著名的國貿大廈依然像二十多年前那樣,沉靜地矗立在寬闊的街旁。頂端的旋轉餐廳高聳入雲。佳裏中心巨大的玻璃樓體在冬日的陽光下,爍爍發亮。寶馬香車,往來如梭。衣香鬢影,令人迷醉。我們跳下車來,在人群中行走。金光華附近的地鐵口,有幾個長頭發的中年畫家支起椅子和畫板,在街頭賣藝掙錢。周圍三三兩兩的站了一圈圍觀的人群。
我看著如此熟悉的地段,不無感慨地說:“哎,唐愛國同誌,你該感謝此地才是啊。這兒是你的風水寶地。”
“此話怎講?”
“你的老婆,——嗯,你家堂客,不就是在這塊地方找到的嗎?”
“什麼堂客?你是說蓉兒這娃子?”他不說湖南話,倒說起了四川話來,嘴邊不由浮起輕輕的微笑,仿佛想起當年他馬路求愛的情景。他說:“他媽的你這呆子,真不是好人。”
“你是受益者,還敢說我不好?”我也沉湎在許多紛至遝來的陳年舊事之中。唉,隻可惜,那些搖曳生輝的舊日青春時光,已經離開我們很遙遠了。
路邊的燈杆仍然是以前的樣子,廣告牌卻更新了,也不知道更新了多少次。公共汽車亭,有了時新的大屏麵設計和寬大的避雨候車地段。那些新材料製成的公車候車亭,如果一定要與往日相比,那麼上麵依舊像過去一樣貼滿紛亂的小膏藥廣告。誠然,現在城市的確是比過去要更幹淨,更大氣,可是那些可惡的小廣告,依然髒兮兮牢牢貼附在上麵,弄得這個城市呈現出某種不肯退卻的破敗和低俗。
真是往事如煙呀!“還記得嗎?”我指了指那些燈杆和公共汽車亭。
“什麼?”他問。
“墮胎診所啊。還記得嗎?很多年前,你一直想開一家墮胎診所來著?都忘記當年的宏願啦?”我提醒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