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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做事麻利、講求效率的名律師蔣律師,很快將我的寫字樓案件弄清楚了,並且按照我的要求,迅速妥當地處置了所有的相關事宜。案件還涉及其他部門,譬如我所貸款的國家銀行、深圳的會計師事務所、資產評估事務所以及人民法院等等。兩個多月後,最後的結果出來了。資產抵充債務,寫字樓拍賣作價抵付給銀行。這一層寫字樓,在我手裏長達二年多時間,那會兒,我是它們的主人。唉,仿佛是鬧著玩似的,這些海市蜃樓般的成功,隨著太陽的升起,虛幻回歸真實。我做了一個無比真實的夢,領教了什麼叫做空歡喜。我最大的收獲或者教訓就是,在那二年多時間裏,我一直以擁有整整一層高級寫字樓自居。那些日子,我曾經自以為是一個擁資過千萬的年輕富翁。一個人春風得意時,是所向披靡的。我與陳旎出入高檔會所,商場和酒樓,真是上帝特別的恩寵。感謝上帝!他讓我在一個年輕男人需要金錢和自信支配生活的年紀,將這些寶貴的東西悉數予我,雖然時間短暫。這樣的經曆,是不是很像浮士德博士與魔鬼靡非斯特結伴而行雲遊四海的日子?現在回頭去看,真是一個巨大美麗的肥皂泡,太容易不吹自破了。唉,真是上帝欲使人滅亡,必先使其瘋狂;上帝欲使人瘋狂,必先使其買房。

所有的事情處理完畢,心力交瘁的司小姐告訴我,由於業務量驟減,我的公司必須大幅度減員,否則,我們發不出那麼多工資。司小姐提醒我說,您不發工資,員工要造反都有可能呢。她開玩笑說,他們要排隊坐在市政府大門前,你怎麼辦?

我也開玩笑回答說:“你不知道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嗎?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就是不讓罷工,也不讓造反呢。嘿嘿。”

司小姐疲憊地說:“瞧您還笑得出來。真佩服您。”

我努力放鬆自己,努力堆著笑容,裝做調侃自如說:“哭的時候沒敢讓你看到嘛。再說,哪能總經理哭泣,讓自己的財務經理來看的?豈不是太沒麵子?”

她一本正經地說:“蔣律師剛才來電話,他說想見一見您。”

我說好的。她說不是他來,是要我們去他的事務所。

我又說好的。沒過多久,我跟司小姐一起,來到蔣律師的律師事務所。他正在忙著跟客戶交談,見我來了,連忙吩咐小周來招待我。蔣律師笑著說:“葉總,案子終於結束了。這件案子這樣的結果,應該是諸多可能之中,最好的一種。為了這個,我還專門找了他們銀行的行長。談判很艱苦的。還好,他們最後還是做了一些讓步。希望你能夠滿意。”

“真是感謝之至。”

“謝什麼呢?是我應該做的。”

他請我們來,其實是談最後那些費用問題。我們坐下來。他躊躇滿誌而又疲憊的樣子,讓我很是感動。整個案子,我們曾經仔細分析過,他的確是盡了力。在這一場我與銀行利益之間的博弈中,他付出了很大的努力。講究公平和公正,有時也得看操作者的水準。為了這個,我得好好感謝他。但是好律師收費也是很高的。我知道我自己的弱點,在經濟問題,在財務問題,在個人情感問題等方麵,我都很弱智。許原師兄說:“你不要認為你一無所有你就吃虧了。如果官司沒打好,你的處境,可能會比一無所有還更糟糕。”

他說到點子上了。我相信他說的是對的。說不定,幸虧找了蔣律師,我才躲過牢獄之災呢?所以,除了感動之外,我竟然不知道說什麼好。司小姐替我圓場說:“我們葉總一直非常感謝您。費用方麵,現在就結算。以後我們有問題還要請您指教的。”

“不客氣。”他高興地說,喊來他的助手小周。

司經理跟小周在低聲處理費用事宜。蔣律師則向我談起了案件的許多個關鍵性轉折。如果不是他,這些轉折就可能發生大問題,帶來大麻煩。他談的都是法律問題,我不太容易聽懂。然後,又談起了法律界的趣事。早些年,我們國家在對外貿易方麵吃了很多虧。尤其是需要法律支持的時候,我國相關方麵人才嚴重不足。現在情況好多了。不過,要知道法律永遠都在健全中。全世界的情況都是這樣的。他說,我們這些以法律為生的人,就是要找到法律的依據,或者說找到法律的漏洞,為各種各樣的目的服務。聽他的話真是受益匪淺。我們聊得放鬆,開心,甚至真誠。不過,我是個愚笨的人,國家年年在進行全民普法教育,我卻無法真正理解法律的真諦。

事實上,寫字樓拍賣抵貸款後,我的公司也基本宣告垮台。司小姐不是說要大幅度裁員麼?倘若如此,公司豈不隻好關門?一旦裁員,我欠員工的工資就更無法支付,也無法對他們有交代。如果不裁員,他們繼續工作,積壓的需支付資金壓力就會越來越大。如果他們運用法律武器來起訴我,我就在劫難逃。唉,公司出事,我自己個人感情和生活方麵也出事。天一旦黑下來,是到處都會黑暗的。還有,公司夏東林至今下落不明。他出國了嗎?我一直想找到他問一問情況。是呀,躲避我又有什麼意思?我找到他的戰友梁總詢問情況。梁總很吃驚,說他不清楚他到哪裏去了。梁總說:“他會去哪裏?出國嗎?我沒聽他說過要出國啊。”然後,我又找當初介紹他進我公司的那位稅務局曹科長。可是,曹科長現在不做科長了,人也不在局裏工作了。再問他現在什麼地方?他們局裏人說,你到深圳監獄去查一查吧。我一想,情況不妙啊,難道他出事了?司經理手裏有當初領夏東林來的那個廣東仔的電話。她打通了那人的電話。電話那頭,廣東仔的聲音像平時一樣沙啞。他聽清楚是我後,生氣地說:“夏總?你就別管了。我們怎麼知道他在哪裏?即使知道了,也不用告訴你呀。哼,你就當他失蹤了吧。什麼?曹科長?……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我告訴你,一個人最好不要過問他不該知道的事。”他警告我說。

我漸漸聽出一點意思來。我說:“好吧。你們的規矩我不懂。可是,你知道嗎?他莫名其妙拐跑了我的女朋友!是不是太無恥?”

他不耐煩地說:“不要誣陷人。他欠你的錢了?還是他虧待你了?人家做生意幫了你多少忙?……哼,什麼屌毛女人?女人可以跟別人走,你還當她是個寶呀?”

這可惡的男人!說話難聽,倒不經意的,道出了人生的某些真諦。他沙啞的聲音冷笑著,讓我聽著難受。

“好了!走就走了,關你屌事?——你不要再管那些不該你管的事。”他這樣說話。我能夠想象,他有刀疤的臉,會顯露出怎樣的凶氣來。

我放下電話。感覺無聊和荒唐。這年頭,各種各樣犯罪的多了,公務員也不稀罕。中紀委每年要公布多少犯事的公職人員啊?是的,找到夏總又有什麼用?他也許像個真正的逃犯一樣,早已安全地隱蔽或深藏在城市廣大的人群中。保護他的曹科長出事了,他也不可能真的會去監獄尋找他。也許,即便我沒有遇見他與陳旎在一起,他也不得不趕緊逃匿呢?我像是在想象一部有趣的偵探小說一樣,想象他消失的各種可能性。哎,逃匿?……他不是因為陳旎而逃匿吧?或者是因為曹科長出事才走掉?天啊,這點我怎麼就沒有想到過呢?我激動起來。他的來曆,真的是太不清楚了。我太缺乏社會經驗,太荒唐,當年竟然輕易接收了他。我還在想,他的行事方式,詭秘,刻意,隱匿,不可思議。不過,說起來,他為公司還是做了蠻多貢獻的。之所以討厭他,也許我僅僅是出於男人的尊嚴、惱怒和憎恨。唉,我不得不為此歎息。

後來,我毅然關閉了公司。休息一段時間吧,我要好好思考一下各種問題。關於活著,關於事業,關於生命,關於生活,關於工作,關於男人和女人,關於居住的城市,所有這些,都是我想要重新予以關注,重新予以思考的。我將最後不多的流動資金,當做工資全部發放給員工們,並告訴他們公司的真相。在解散前夜,大家都很愕然。有些人甚至有些感動。他們說沒有幾個老板會像我這樣好心對待員工的。感謝他們對我的真誠。劉浪他們幾個,都不想離開公司。他們嚷嚷著說,重新上路,嘿,讓我們重新上路。這些劉浪們啊。喔,重新上路?我還有可能重新上路嗎?失敗是對我最好的總結。我荒涼的內心,現在寸草不生。

劉浪很沉默,用手理了理長長的亂發,失落地說:“真的就散夥了?說散就散了?那以後我們怎麼辦呢?”

啊,他是多麼優秀的設計師。我特別喜歡他的怪異的想法,喜歡他特立獨行的生活方式和行為方式。以後怎麼辦嗎?以後,他還可以走遍世界呀!以後,他再不用蝸居在我這小公司裏不見天日。

“我們還是朋友。我們還可以像朋友那樣相處和來往啊。”我的眼睛濕潤了。

不知是誰問:“葉總,你不會離開深圳吧?”

“離開深圳?”

誰這麼懂我的心思呢?我循著聲音去找。那尖尖脆脆的聲音,不是朱怡是誰呢?她知道了我跟陳旎關係的終結,很是悒悒不樂。這個打從幼年就倍覺孤單的南方女生,從小就失去雙親愛撫的人,這個善良的潮州女孩,她是多麼渴望有個心愛的人兒在她自己的身邊啊。她曾經在夢中哭泣著去尋覓和回味那從未謀麵的母親,並由此感覺到這個世界的冷酷和無情。我依然還記得陳旎說過的她酒醉後的那些悲戚傷感的話語。以己度人,這個溫婉肥胖的人兒,雖不夠漂亮,卻是一直真誠祝福我們的人。現在,當她意外得知事情的真相,既不因此而責備我,也不會貿然去責怪陳旎。近期所見到的她,每日裏,隻是長籲短歎的,頗為我們斷然的分手,徒然惋惜不已,神態楚楚可憐。鄭鬆鬆也不想離開公司。他是懶散孤獨的年輕人,隻要有電腦,他就可以獨自呆在一個地方,沉下來幹自己喜歡的活計。他也喜歡這種與世界保持平等距離的生活方式。現在,他們的神情都有些黯然。剛才他們說什麼來著?離開深圳?啊,離開?離開成為主題?……是不是,一個人一旦失敗,就想逃避?為什麼我的內心,一直會固執地盤桓著這樣奇怪的念頭?出了這許多的事情,我終於漸漸平靜下來。而一旦平靜下來,我就能夠聽見一個聲音隱約在說,走吧走吧。那個聲音,如此強烈持續,像奧尼爾《瓊斯皇帝》裏黑人的鼓點一樣,斷斷續續,輕輕重重的擊打著我的心。喔,走吧走吧。是的,我倒是一直想走呢。可是,我能夠走到哪裏去?難道真的離開深圳嗎?如果離開深圳,我又能到哪裏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