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3)

那些黯然失色而又憂傷滿懷的最後日子,我常常獨自一人,痛悼我失去的事業、財富和愛情。公司最終散夥前,我慷慨邀請公司全體同仁吃最後一頓豐盛的晚餐,喝最後一次不醉不歸的酒。像往常一樣,我們下意識地步行前往重慶菜館。在路上,不知誰喊了一聲:“哪個渾小子說去重慶菜館的?……從今天起,大家集體停吃該菜一年,‘屏蔽’該店一年!”大夥一愣,明白過來,於是笑著喊著,快活地轉了個大方向。

“為什麼要屏蔽?那裏的冒菜、牛肝菌炒雙椒,還有賴湯圓什麼的,也很好吃呀。”朱怡還沒弄明白呢。

“哼,那裏的菜有什麼好吃的?你們要小心那裏的泡椒魚頭煲呀,我的嘴就是這樣吃腫的。”小東北嘖嘖說,仿佛嘴巴仍然腫著。

“活該!嘻嘻。”朱怡說。

雖然有大家陪同,雖然有許多笑聲,我心裏仍然充滿了傷痛。叔本華說:痛苦是肯定的,幸福是否定的。我何時才能將痛苦拋卻?如果痛苦真像他說的那樣,那麼我們的一生,豈不都要與痛苦為伍?而幸福,為什麼永遠那麼遙遠?

我們來到一家江西菜館。點了好多的菜,什麼蓮藕燒豬腳,紅燒鱔絲,錫紙包田雞,還有黎蒿炒臘肉,荷包辣椒,三杯雞,蕹菜炒豆豉,一點也不像世界性的金融危機光臨。像往常一樣,叫了很多啤酒,這些人不喜歡白酒,喜歡飲啤酒。這一點,跟這座城市的許多人是一致的。有錢人喝洋酒,那不是我們同一個類別。在深圳溫暖濕潤的夏夜裏,我們喜歡像喝水一樣,瘋狂牛飲一杯又一杯冰爽的凍啤酒。

司經理有些哽咽,疲憊的身子有些委頓,她說:“葉總,以後多保重了。我相信您的能力,好好休整一下,一定很快就能東山再起的。您是我所見到的最優秀的男人。還有,最重要的,您還這麼年輕!千萬別氣餒啊。這杯酒,——您知道我從來不喝酒的,今天就豁出去了,醉就狠狠地醉一回!……我祝福您有一個好的未來,祝福您有一個新的開始。”

她的眼睛潮濕了。這讓我有些難過。這個年輕不輕而很是努力的西北女人,為我的公司殫精竭慮,操了不少的心。她來時臉色還有些滋潤,現在卻愁腸百轉。我沉默著,心裏倒是很想對她說點什麼。可是,就是不知道說什麼好。後來,我隻是簡短道了聲謝,將酒一飲而盡。

朱怡年輕,眼窩子淺,童年的不幸,並沒有讓她的淚水幹枯,她的眼睛裏盛滿了淚。她一直舍不得公司倒閉,她的心願很簡單,就是隻要能讓同事們繼續聚集在一起幹活就好。她喜歡他們的聲音、姿勢和氣息,喜歡他們的拚搏精神。她很傷心地說:“葉總,真沒想到會這樣,唉!公司最後還是散了。……我也敬您一杯酒。”

大家紛紛站起來,要跟我喝酒。我招架不住,最後也隻好站起來,舉起酒杯,對他們說:“還是我來敬大家一杯酒吧。”

此時此刻,我有千言萬語要跟他們說。我真誠地感謝這些年來他們跟隨我,支持我,幫助我。他們才是對公司發展貢獻最大的人。沒有他們,我的奮鬥與夢想,到現在仍舊不過是一張白紙。好歹,我們共同將白紙畫上了圖畫。如果說,我們曾經有過些許的輝煌,那麼,也是完全靠他們全情的投入和奮勇的拚搏。這些勇敢並值得驕傲的人啊。曾幾何時,我可以很自豪地對別人說,我們是做成過一些大事的。明白嗎?一群來自天南海北的年輕人,在深圳這樣競爭激烈的城市裏,聚集起來做成一件大事談何容易?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其實是蠻幸運的。曆史學家馬絕塵馬教授說,我們最幸運的,就是生逢盛世。僅僅幾十年前,中國仍是一個戰亂頻仍,饑饉遍野,民不聊生的國度。大江南北,千裏飄零,人生灰暗,了無生氣。今天,我們可以在最遼闊的國土上,在北國與南疆,隨意選擇喜歡的城市遊覽、行走、居住和生活。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意願,赤手空拳,去創業或發展。我們有幸生活在一個生機勃勃的真正美好的年代。有一群親密的兄弟姐妹,能夠一起走過生命中一段最美好最華彩的歲月。還有,我們的年紀,也正好到了跟這座城市相似的年紀,都是而立之年啦。雖然也有失敗,也有痛苦和悲傷,可是,展望未來,仍有無數的機會和可能,在等待著我們。古希臘人說,太陽每天都是新的。

我們歡快地吃酒。很快的,醉意寫在每個人的臉上。劉浪不擅酒,少飲輒醉。醉了,就一反平時的沉默寡言,抱著我的肩膀,含含混混的說:“葉、葉總葉總,你別太在意。生活就是這樣的。不是說了?總有一片洋蔥會讓你流淚的。你要挺住。我們跟你站在一起。”

我感動地拍了拍他的背,不知道說什麼好。小東北用肥得流油的手掌,拉著我的手,滿嘴酒氣,想用他東北式的幽默激發我的熱情和活力。他說:“劉浪說得對。跌倒算什麼?葉總!聽沒聽過?‘在哪跌倒,就在哪趴著’。公司不能散。”

趴著?大家聽了,全笑噴了。朱怡不喜歡小東北這樣賴賴的說話,特意安慰我說:“葉總,你別理他。什麼趴著?在哪裏跌倒,就要在那裏站起來嘛。哼,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他這個人,沒什麼好話來著,隻一句是好的,公司不能散。”

李水田也已經喝了很多啤酒,奇怪的是,平時他的酒量比現在要好。現在,他看上去確實醉了,表現得也很像喝了很多酒後醉醺醺的樣子,不過,他居然很討厭別人說他醉了呢。他說:“哼,誰說我醉了?來來,再喝。”

“真沒醉?”

“當然沒、沒醉。”

“醉了便醉了,別不服氣呀。”

“才不服氣呢,要我服氣,我就扶牆。”

朱怡說:“討厭!你們這些人,怎麼這麼淨這樣說話?我真是忍無可忍了!”

小東北就接著念叨說:“忍無可忍?忍無可忍,從頭再忍。”

“忍你個大頭鬼!”朱怡憤然說。

劉浪哈哈大笑起來。“人不犯賤,必有缺陷。嘻嘻,賤人們,來來,喝酒喝酒。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朱怡見劉浪居然也這樣放肆,情急之下,氣惱地說:“呸,你才是賤人。”

“他不是罵你的。”我笑嘻嘻的拉過朱怡,對她說,“哎,朱怡!你別理他。他們裝瘋賣傻,競相比拚,鬧著玩呢。明天,一切就都好了。”

小東北衝動地說:“哎!……肥、肥妹,我送顆鑽石給你吧。”

朱怡不相信地說:“呀?奇聞吧……你突然發橫財了?是不是買彩票中大獎了?”

“嘻嘻,聽說過,‘鑽石恒久遠,一顆就破產’這句話嗎?”

朱怡撇撇嘴,說:“哼,我說呢,騙子!”

小東北歎了口氣,抬頭望望漆黑的天空,幽幽地說:“你別說,我還真的想送一顆鑽石給你。”

“真的?”

“你們知道嗎?我這個人呀……我的優點是,我很帥。但是我的缺點是,我帥得不明顯。”小東北自嘲地說,流露出一絲痛苦的神情。他對朱怡卑屈地說:“所以,你才看不起我。”

哎,這個家夥恐怕是真的醉了吧。隻見他抖抖索索掏出錢包來,就像農貿市場買菜的老婦一樣,從夾子裏艱難地拈出一張招行信用卡。

“錢、錢雖不多,可也是張信用卡呀。”他結巴著說,“買顆小鑽石,夠不夠?”

朱怡愕然看著他,一時間不知所措。她擺了擺手,仿佛在拒絕什麼。可那樣,也不能表達她的想法呀。她慌亂極了,蹲下來,竟然雙手蒙住眼睛哭泣起來。

我沒有去理睬這些瑣屑的兒女情事,因為,我的頭腦混亂極了。我說:“哎,劉浪,公司垮了,你也無事可幹了,你是不是又將踏上遠行的路途呢?”

雖然大家都喝多了,但是,劉浪這個人我是知道的。隻要有人說到遠行,他的熱情頓時就回到黑瘦結實的身體裏來。我喜歡並且欣賞他這樣的狀態。果然,我一問他,他委頓的身體頓然蘇醒般恢複了生氣。雖然醉了,可是他說起話來,依然頭腦清晰。他說:“喔喔,行走是必須的,正像我們的生命一樣。你知道嗎?有生命在,就會有行走的。”

啊,這是什麼話啊。難道真的全都醉了?

劉浪今天的說話,真是不著邊際,他對行走有獨特的研究。“你知道嗎?”他接著又說。因為酒的緣故,眼睛紅紅的。“十萬年前,走出非洲的那一小群人,正是現在所有現代人類的祖先。”

祖先?怎麼談起了祖先?他所談論的,不僅僅是我們的祖先,而且還是人類的祖先。奶奶的,我真的暈了。誰是誰的祖先呢?非洲人嗎?啊,非洲人是誰的祖先?啊,非洲人!關於非洲人……我好像是了解一點的。我曾經閱讀過這樣一種理論,在這種理論裏,正如劉浪說的,非洲人便是今天這個地球上,所有人類的共同祖先。

他顯然是讀到過這種理論的。他說:“知道嗎?非洲那一小群人,他們用了十萬年——僅僅隻用了十萬年時間,就將足跡踏遍了除南極洲以外的所有大陸。他們,後來就成為所有現代人——我們所有現代人的祖先。”

“啊,祖先?我們的祖先?”我聽得暈乎乎的。

“這個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有人做過計算,早期的人類,踏遍世界——這種拓展速度,要求每一代人,都向著未知的世界前進七十公裏。”

“七十公裏?”我真的懵了,什麼意思?

“你知道的吧?今天七十公裏路程,對於我們隻不過是一次近距離的郊遊遠足罷了。”劉浪沉思著,有些興奮,繼續說,“可是,如果是在荒蕪的史前呢?史前的人類,拖家帶口的,前方並沒有現成的道路,卻隻是僅憑雙足,披荊斬棘,沿途狩獵或者拾貝,還經常要遭遇荒漠和大海的阻隔,他們卻在十萬年間,保持了這樣的拓展速度不停頓地前進。這才是生命史上真正了不起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