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十萬年從不間斷的行走?是這個意思嗎?”我吃驚地說。天呐,他可真是個研究行走的專家啊。
“是的,我們的祖先,就是這個樣子行走的。”他黑亮的眼睛閃爍著光澤,他的語言開始充滿詩意,他熱情洋溢地說,“你看!你看他們——他們沒有翅膀,卻比任何一種鳥兒都要飛得更遠。”
啊,向前走,向前走,不停地向前走。哪怕前麵是高山大海,不要丟失好奇心,不要丟失勇氣與激情……
劉浪真是個奇特而值得驕傲的人啊,這麼個人,哎,他的腦子裏,怎麼全是如此奇妙的想法呢?也許,也許我永遠也明白不了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物。對於像他這樣具有自己思想或者想法的人,老實說,我從心裏隻有佩服和歎息。
他繼續說:“固然,今天我們生活在一個值得驕傲的新技術時代,但所有這一切,都無法遮掩祖先偉大的勇氣與對世界的好奇心……你說對嗎?”
對嗎?對嗎?他說什麼呀?大家都沉默著,我不知道他到底聽明白了他的話語沒有。對於我而言,他說的那些話,當然是對的啊。哎,走吧走吧。我的腦子仿佛又淪陷在平日裏曾有過的喧嘩與騷動的狀態裏……不不,現在,現在我的腦子是完全的混亂了。不!也許不是我混亂,而是他或者他們,全都喝多了?瞧,他們不是全都在胡言亂語嗎?真的,我已經無法判斷他們是否全都醉了呢。他們說得對,是的,他們說得對呀……遠行,勇氣和好奇……他們說得對,信用卡也是錢……老天,又是錢!這個日子,我不願意想錢。我寧可跟他們一樣喝個爛醉。過去無數個這樣的夜晚,我們也這樣喝酒說話,快樂而滿足。那時我有陳旎。現在,現在陳旎呢?陳旎在哪裏?陳旎她在哪裏?她還會出現嗎?
幾天後,唐愛國專程來陪伴我。現在的我,宛如遭受賊人打劫一樣,不僅一貧如洗,而且驚魂未定。一個身無分文、精神恍惚的人,在這繁華之城,是難有安身之地的。我像幽靈一樣遊蕩。唐愛國憐惜地對我說:“葉蟬,你來我這裏住吧。”
他現在和蓉兒住在一起,在福田園嶺村。政府福利房取消後,購買房子的計劃變得遙遙無期。最初,他和同事同住由政府提供的合租公房,老式的兩房一廳。後來那同事結婚了,搬出去住。本來單位又要塞進新的同事一起合住,恰好趕上他提升為副處幹部,考慮到待遇問題,再加上他放風說很快就要結婚,單位領導心腸一軟,就沒有再安排別人住進來。在他破舊老式房裏,我悶悶地呆了一周,感到世界在回旋,時光在倒流,生活在重複。而我新鮮的生命,卻一天天頹去。不,我不能再住在他家裏,否則我會鬱悶而死。
周末蓉兒加班,他就陪我外出閑逛。我們像當初來深圳那樣,在深圳的大街小巷無聊地溜達,累了餓了,在小酒館裏飲酒作樂。
唐愛國安慰我說:“怕什麼呢?古人常說,殺頭不過碗口大疤。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古人連死都不怕,他們多有骨氣啊。你這點小事怕個鳥啊,不是還活著嘛……先休息一段時間吧,好好想想以後怎麼幹。隻當做跌了一交好了。呆子,未來還是很長的。”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不是怕,我是煩。我對他說:“這些天我心裏亂糟糟的。是得好好想一想,想想自己來深圳的工作、生活和經曆。想想我都幹了些什麼。”
“也不需要想太多。”唐愛國勸阻說:“就當白幹了。其實,我們比很多人都好啊,我們年輕,有健康的身體,健全的心智,有正在積累起來的人生經驗。”
我沮喪地說:“我可是隻有這些。”
他寬慰我說:“你擁有的,他娘的,已經太多了。要那麼多幹什麼?我倒是喜歡了無牽掛的感覺。”
他是坐著說話不腰疼啊。我罵道:“我黨選你做國家公務員,他奶奶的,真是有眼光!哼,還了無牽掛?了無牽掛的人,卻去了管理最嚴格的地方。你這麼個家夥,真的是活該被管製,以後不要再找我訴苦了。”
我真的很失落,事業的失敗,情感的打擊,不是轉瞬即逝的。我的鬢角已經生出了少許的白發。而周圍年齡相仿的同事和朋友,一個個卻依然黑發滿頭。才三十出頭啊,怎麼就會有了白發呢?唉,滄桑未盡,便有一種容顏老去的感覺。來深圳十幾年了。十幾年,都白幹了。
“十幾年是不算短。”看得出,唐愛國仍想鼓勵我,他怕我消沉和懈怠下去,生命之花是不能萎謝的。他安慰兼鼓勵我說,“你沒有白活,知道嗎?十幾年,它帶給了你許多非常寶貴有價值的東西。”
我想了想。嗯,這個我知道的。生命愈加豐富,閱曆愈為寶貴。好了吧?現在我是有厚度的生命,行了吧?還有,我變得更加堅強。雖然一貧如洗,可是我已經不是當初的我。我的內心更豐富,更有韌性,更睿智,眼界也更開闊。世界離我更近。是不是呢?那一刻,我差不多想擁抱他。
可是,生活卻依然是傷感和潮濕的。我的心裏一直都空空落落的,孤獨走在深圳的街上,一次又一次感到某種真實的虛幻撲麵而來。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一次一次驚覺黛黛在跟前出現。啊,黛黛?怎麼可能呢?她早已魂飛天國,怎可能在這個從未來過的南方城市現身?
喔,黛黛!我曾經多麼親愛的人呀。多年前,她在遙遠北方,在青島清冽的海灣裏走失了。像她這樣的女生,是應該變成一條健碩的美人魚的。這些年來,她知道我從廣州來到深圳了麼?她會沿著中國漫長的海岸線,由北朝南,日複一日的遊過來嗎?會貼著大海的濤聲,一天一天的南下,來到這她所陌生的城市尋找我麼?她精靈一般輕盈的身體,會在南方深圳美麗的海岸附近浮現嗎?她會像真正的美人魚,隱匿,飄忽,幽靈般悄然隱入我們這人群浩大的城市嗎?
那麼些年都過去了,在心裏,我仍然是記得她的。黛黛是北方大地的女兒,樸素,安靜,大方。多才多藝。她通曉英、法兩國外語,且自幼習書,精湛的書法堪稱一絕,是她這個年紀的女孩中所罕見,這是她的驕傲。她這麼個人,真是色藝雙絕呀。這樣的人兒,上天卻不待見,讓她年紀輕輕就魂歸一夢。他媽的,我是多麼痛恨命運,痛恨死亡。
痛恨歸痛恨,但是死亡卻是客觀存在的現實。無論努力與否,我們都不能改變它。莊子說,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也不能止。死亡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是的,死亡是冰冷殘酷的,是沒有意義的。但是,我也知道,死亡也無時不在提醒我們生的意義,雖然,我們常常尋找不到那意義的所在。
好好活著,我們會死很久的。我的心裏輕輕劃過這樣勇敢的聲音。哎,生命短暫,要對得起屬於自己的時光。
離開唐愛國後,我在離他幾公裏遠的城中村租了一套小房間。之所以是幾公裏遠,是因為這個城市出租車起步價是三公裏的距離。許多東西都可以丈量我們的生活。是的,我不要出租車跳表才能夠抵達的地區。不要那樣遠。這樣,我才能控製自己的支出費用。我的生活,重又真實地回到了從前初抵貴境的情景。不同的是,那會兒我是個懵懂小子,青澀,好奇,滿是朝氣。像本書的第一頁。而現在呢,卻像個久經風霜、波瀾不驚的成熟男人。當然,生命會簡單生長,卻不會簡單輪回。眼下的我,眼下我的出發點,貌似回到剛來深圳,卻早已物是人非。麵對這熟悉而陌生的城市,我幾近麻木。是的,我幾乎找不到自己的方向。我想,我要重新迷失在一個曾經遊蕩逾十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城市裏了。多年前,看過一部獲美國奧斯卡獎的外國電影,叫做《迷失東京》。這個世界,許多人莫名其妙地迷失。他們在東京迷失,在北京迷失,在武漢迷失,在上海迷失,在廣州迷失,也在深圳迷失。像我,我就是在深圳眾多迷失者中的一個。每個城市不過是一個符號。事實上,無論是誰,我們都一無例外,迷失在自己各自的世界裏。
基於這樣的感受,我心裏曾經有過的那種聲音重又響起來。那種持續不斷的聲音。走吧走吧。我知道,這是年輕人特有的現象,是一顆敏感的心才有的獨特聲音,多年來它一直困惑我。我知道,所有年輕男人,心中都有一個漂泊江湖、行遍天下的樸素而動人的夢想。當然,與他們不同的是,現在的我,尚還不知道將要往何處去,我隻知道我每天都需要動身,需要出發。嗨嗨,走吧走吧。這聲音時時刻刻在敲打著我的心靈。我不能再忍受這樣的煎熬。所以,在那些痛苦和悲傷交織的日子,無時無刻,我不在想著要走。我的走,不是像遠古的人類那樣的走。我隻是要離開這座城市,是的,我要離開它。雖然在這裏,我付出了十幾年的心血和熱愛。
記得我去火車站買了三次車票。前麵二次都沒走成。我不忍貿然離開這座我熱愛的城市。在徘徊中我備受煎熬,在煎熬中,我不得不退了兩次車票。第三次,我特為告誡自己,這回,這回一旦買好了車票,就再也不要退票了。我是個男人。男人行事,一定不能太猶豫。況且,這也不是我的風格。是的,我熱愛這座城市,可是卻無法在這裏找到事業,無法在這裏找到愛情,無法在這裏找到前程,也無法在這裏找到歸宿。所以,我必須離開它,哪怕隻是短暫的離開。我要動身去到一個遙遠的地方,要從另一個時空,從一個嶄新的坐標係,來回望和審視。我要重新判斷一切,弄清楚我與它們之間的前世今生,及種種撲朔迷離的關係。
就這樣,我終於踏上了離開深圳的列車。我才不在乎它要開向哪裏呢。不,我不管這個。我隻是急於離開這座對我來說過於冷冰冰的城市。即使列車朝著荒涼的西北駛去,我也心甘情願,毫無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