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闋 相逢猶恐是夢中(1 / 3)

第七闋 相逢猶恐是夢中

曲一 龍鳳鬥智(壹)

寧王隻在召之業的葬禮上露了一麵,就又回群玉台花天酒地去了。

召之業一生算無遺策,在彌留之際卻將最重要的遺言,隻告知了王後一人。多年來王後身為寧國之母,深受愛戴,國人稱頌,寧王也早已將內廷大權交付王後。召之業千算萬算,也絕對沒有料到,王後會將緊急軍情瞞而不報。

果如召之業所料,揚言向虞國國君為女兒討個說法的兆王,卻中途突然改道,轉攻寧國,很快就攻陷三座城邑,隻逼翼城而來。

這天,太後的貼身內侍慌慌張張來找王後,說太後讓她趕緊過去。王後到達慈寧宮前殿,裏麵已經站滿了朝臣,這位太後便是當年的蘇夫人,寧王庭躍的生母,她雖有太後之尊,但是多年臥病,不問世事,後宮朝政大權都一任王後執掌。如今出了這麼大的事,她第一個想到的也是王後。

諸臣一見到王後,驚恐惶懼的神色稍微緩和,一齊下拜。王後讓他們平身,上前拜見太後,卻見太後滿麵淚痕,被脂粉掩飾得很好的容顏,在淚水衝刷下顯出了唇際和眼角的皺紋。

王後關切道:“母後,是不是前方又傳敗報?臣妾這就去群玉台將大王請回來,母後勿要憂心!”

太後聞言哭得更凶,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

寧王的庶兄,上卿公子平甫對王後道:“大王已經從群玉台逃亡,如今兆軍已破原邑,距此隻有數百裏,還請王後主持大局!”

王後睜大秀目:“大王跑了?他往何處避難?”

公子平甫道:“大王曾有一個姑母嫁到白狄,想必是跑到白狄去乞兵,此去白狄來回不需一月。聞知王後熟知兵法,素有韜略,請王後率領我等堅守,翼城城堞高固,倉廩充實,尚可支持到白狄救兵到來。”

太後隻是哭:“躍兒,我的躍兒啊,他不要我這老母了,他竟拋下老母親跑了……”

王後上前跪伏在太後膝下:“母後莫要傷心,大王一向孝順,定是確知城中軍械糧草尚可支持數月,因此才上白狄求救兵去了。他絕對不會扔下母後,他一定會帶著白狄大軍殺回來救咱們,母後玉體違和,還請放寬心。”

安撫了太後一會兒,王後起身麵對諸臣,麵色凝肅:“既然諸臣以本宮為知兵,那麼從今而往,直至大王返國,本宮代理諸般事務,若有違抗本宮之令者,與逆旨同罪!眾位大夫願奉命否?”

諸臣齊齊跪下叩首:“我等一任王後驅遣!若有違者,願伏斧锧!”

王後微微頷首,又問道:“方才上卿說,兆軍已經攻破原邑?”

悲嚎聲忽然揚起在大殿中,眾臣滿麵慘痛,失聲痛哭。

王後秀眉微蹙,詢問的目光轉向公子平甫,公子平甫還未開口,大將軍儲存勳悲憤嘶喊:“兆王真是畜生,毫無好生之德!竟將原邑十幾萬人口屠戮殆盡!來報信的斥候都說原邑屍骨縱橫,血染河赤,其情其景慘絕人寰,非人所能為,非人所忍見!”

王後臉色蒼白如雪,嘴唇微微顫抖,半晌,她聲音幹澀地開口:“兆王行事一向如此,但凡不降,必遭屠城。”

“王後!”儲將軍喊道:“原邑是獻城納降後慘遭血洗的!”

“什麼?”王後咬住下唇,眼裏漸漸彌漫了痛悔與哀慘,心裏悲呼:都是我的錯,都是我隱瞞軍情,致使無辜生靈塗炭,風川啊風川,你……

“太後!太後!”聽見身後侍女們驚惶的呼叫,王後回身,隻見太後暈厥在坐榻上,王後一壁上前扶住,一壁叫著“快傳太醫!”

王後遣散眾臣,將太後扶到內室去歇息,太醫開了藥方,王後親侍湯藥服侍太後躺下後,立即開始巡視全城,各方調度。

王後身穿紅色漆甲,披著大紅曳地披風,腰懸寶劍,首先巡視了武庫,發現箭矢不過數百,兵器也所存不多,於是下令伐木造箭,卸宮室之銅柱鑄兵器。

既而,她下令全城百姓,凡能行走之人,不分男女老幼,盡皆持矛操戈。城內百姓的糧食、錢帛、車馬皆充國用。又在城墉險要處,一步設置一兵。尋常之處,五十步置壯男十人,壯女二十人。

眾將軍見王後調度有方,都稍稍放下心來。

勞碌一整天,回到薈蔚宮時,宮裏已經擠滿了寧王的妃嬪和子女。許多年來,王後待眾妃如姊妹,待眾王子王女如同已出,宮眷們都將王後看成是主心骨。

“母後……”

“母後……”

王後剛走到廊下,還未進殿,寧王的兩兒兩女擁出來,撲進王後懷裏,恐懼地哭喊著。他們想必也是聽說了兆軍的凶殘與恐怖,小小的身體像暴雨中的小鳥兒般顫栗著。

王後摟住他們,心裏一片牽扯的痛楚。寧王有七個子女,除了眼前這四個孩子,另外三個都或在繈褓,或在學步,一直以來王後都將他們當成自己的孩子。

……“兆王真是畜生,毫無好生之德!竟將原邑十幾萬人口屠戮殆盡!來報信的斥候都說原邑屍骨縱橫,血染河赤,其情其景慘絕人寰,非人所能為,非人所忍見!”……

儲將軍的話像鍾磬之聲敲擊著耳膜,王後仰起頭來,廊外木槿花在暮色裏搖曳,如同豔藍的火焰……王後已經三十七歲了,已經不是當年風華正茂的明姬,風川他會為了她而放過全城老少嗎,會為了她而禁止士兵奸.淫擄掠嗎?

自從那年紫丘之敗,這幾年,風川更其殘酷暴虐了,攻城取邑必有一場血洗。

王後將寧王的妃嬪子女們安撫了一番,送走他們後,在偏殿召見了兩位大將儲存勳和閔良濟。

曲一 龍鳳鬥智(貳)

王後先問兩位將軍:“二位將軍有何對敵之策?”

儲將軍道:“應該趕緊向楚國和虞國派出乞兵使者。”

王後搖首道:“楚國遙遠,越過數國,恐怕使者未至,大王已經從白狄搬救兵回來了。虞國近幾年與我國雖然關係不錯,但是兆王的長女死在虞國後宮,兆王本欲問罪於虞國,現下移師向我,虞國方慶幸不已,怎會來趟渾水?”

儲將軍道:“話雖如此,乞兵使者還是應該派去的。派一個善辯之士出使虞國,曉以利害,寧國若亡,禍必次及於虞,料虞國不至於坐視。派去楚國的,隻需是卿大夫即可,當年紫丘之盟,我國與楚國立有誓約‘敝國願終依楚國宇下,楚王但有兵事,敝國願為前驅。敝國若有難,願仗楚王之威以保社稷’。楚王一向德及諸侯,必然不會失約。楚國離此雖遠,但與兆國相鄰。楚王隻需出兵伐兆,使兆王有後顧之憂,即使白狄援兵不至,兆軍也不敢久留。”

王後沉吟片刻,方道:“儲將軍所言極是,本宮將作速派出使者。”說罷,令內侍在書案上攤開帛圖:“本宮想了整整一下午,倒是想出一條破敵之策,可以在援兵到達之前,先給兆軍一記重創。”王後玉指輕點帛圖:“兩位將軍請看,本宮擬於汐水上遊建一座小城,就近伐木,腳下取土,三日之功便可築成,以之為翼城西北方向的衛城,如何?”

儲將軍拈須搖首:“兆軍趁銳而來,勢如破竹,小城一鼓可拔,不足以抑其鋒,勞民傷財,一無所用。”

王後唇際揚起淺淺笑意:“本宮建小城隻為將兆軍引過去。秋季正是水漲的時候,我們若在下遊築壩,上遊水位必然漲高,小城築在上遊堰旁,但見兆軍來攻,便決堰放水,兆軍將為魚鱉也。”

兩位將軍互看一眼,眼睛頓時如同暗夜裏點燃的燈盞,霍地灼亮。儲將軍拍案叫絕:“妙啊!這個計謀太妙了!”

閔將軍麵帶讚許的笑容,在燭光裏久久凝視王後,震驚於王後是多麼美麗而又高貴。他記得她為王後已經許多年,然而根據她的容貌,根本無法判斷她的年齡,她的皮膚和五官都顯得非常年輕,但是神情氣質卻又老成持重。

王後又對儲將軍說:“你調撥兩千人去衛城據守,負責水攻兆軍。兆王長於用兵,必然知道,若棄衛城不攻,直逼翼城的話,無疑於在自己背後插了一把利刃。衛城在上遊,地勢比翼城高,翼城這裏但凡有風吹草動,衛城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隨時可以增援,兩邊合圍將陷兆軍於險地。因此,我料兆王必定會先取衛城,再克翼城。”

儲將軍與閔將軍眼裏都充滿了對王後的驚佩與傾慕,齊齊伏地叩首:“王後神略,我等敬服!”

王後連忙虛手一扶,神色沉靜:“將軍過譽了。”

兩位將軍退下後,王後還呆呆坐在原位,一動不動,若明若暗的燭影裏,她的神情迷惘而空茫。

有風穿過殿堂,將桂子的清香吹到臉上來,淡淡哀傷的味道。深黃色帷幔上孔雀金的紋繡流溢出幽幽暗彩,在秋夜冷風裏飄飄忽忽,閃閃熠熠。

王後眼裏有淒婉的水光一閃,心裏默念道:風川……對不起……我是寧國王後,必須保護我的子民……你會遊泳的,不是嗎?而且,你的親兵們一定會全力保護你,你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

過了很久,王後突然側過臉,傳薈蔚宮的內侍總管慶轂來見。自從那年顏椒通風報信,致使寧王強占念川未遂,寧王將顏椒從薈蔚宮調到天壽宮。於是慶轂成了薈蔚宮總管,多年來服侍王後忠心耿耿,成為王後的心腹內侍,王後也對慶轂一向賞賜頗豐,疼愛備至。

慶轂躬身垂首,趨步進殿,跪在王後案前。

王後囑他近前,低聲道:“明日,大夫夏無宇將出使楚國求救,本宮派你隨行。”

慶轂俯首領命。王後聲音更低,眼神幽暗莫測:“慶轂,你記住,本宮要你不論用什麼辦法,一定不能讓夏大夫到達楚國。”

慶轂駭然仰頭,驚愕莫名地望著王後。

王後亦望著他,目光幽寒:“也不要回到翼城來,等烽煙散盡再回。此事若成,本宮定有重賞,若不成,你在翼城的親屬,別怪本宮對他們無情。”

慶轂不敢多問,叩首道:“王後放心,慶轂定當不辱使命!”

“還有,盡量不取夏大夫的性命。”

“是。”

慶轂下去後,王後長長舒了一口氣。慶轂是她多年的心腹,想必能阻住出使楚國的夏大夫。虞國那邊八成會隔岸觀火,不會出兵,他們建議她派一個舌辯之士說服虞國國君,她卻偏偏要派一個言大才疏的僨事之人。

她做這一切,是為防止援兵大至,危及風川。她隻要那場大水能夠衝潰風川大軍,這樣風川縱使殘暴無情,翼城百姓也性命無虞了。

曲一 龍鳳鬥智(叁)

大地如同一麵巨鼓擂動顫栗起來,一輛輛青銅戰車轟隆隆地行進,車上站著執戟舉盾的重甲武士。戰車與戰車的空隙填滿了步卒,整齊劃一訓練有素地簇擁著戰車,長長的隊列揚起遮天蔽日的煙塵。

秋日幹爽的陽光在飛揚的塵土裏撒下金粉金沙,照耀著當中一乘金光華璨的駟馬大輅,秋風鼓起車中王者的銀絲繡金披風,金繡盤龍在風裏耀武揚威閃耀爍爍光華。

插著令旗的單馬軺車輕快地從遠處飛奔而至,斥候未及下車,就在車上俯身拱手:“啟稟大王,前方有一座小城,似乎是臨時建成用以拱衛翼城的。”

風川頷首不語,傳令繼續前進。

衛城在望時,大軍停下。

風川令公孫離陪同自己登上一座土丘遠眺。

此處視野極好,可以很明顯地望見高遠澄明的秋空下,翼城恢宏巍峨,兩麵環水,一條大江從西北流向東南,水天一色,浩渺蒼茫,江水上遊修建了一座小城,仿佛是翼城西北方向的一個瞭望台。

“蕞爾小城,難擋我大軍,修建此城究竟何益?”銀盔銀甲的英俊男人劍眉深鎖,蒼涼寬廣的前額有暴戾的紋路,那是征戰殺戮的冷酷歲月留在容顏上的痕跡,使得原本俊美的臉帶著說不出的邪冷。

公孫離凝思著道:“可能是想牽製我軍,使得我們腹背受敵。如若我們先攻衛城,隻怕翼城會突然出擊,可是如果我們先攻翼城,衛城也會背後突襲。小小一座衛城,可以跟翼城形成互援,既然城小易取,不如先攻陷衛城,一來切斷兩城聯係,二來,我軍大量糧草物資便有措置之處,衛城可引以為我軍的後方據點。”

兆軍攻入寧國,血洗三邑,人口殆盡,所有糧秣牲畜輜重劫掠一空,因此兆軍的物資豐厚,浩浩蕩蕩跟在大軍之後,累贅得很,若得一座小城為屯糧基地,可以支撐長達一年的持久戰。

風川微微頷首,然而,眯眼遠眺片刻後,眼裏浮起一層疑慮,揚鞭問公孫離:“公孫將軍不覺奇怪嗎?”

公孫離遊目四顧,沒看出任何異常,拱手道:“末將駑鈍,望大王賜教。”

風川劍眉更其深斂:“為什麼方圓數百裏不見一塊石頭?”

公孫離再舉目四望,一臉訝然:“是啊,大王好眼力,末將方才竟未發現,果然一塊石頭也沒有,這可奇了!”

風川臉上籠罩了深深憂慮,遠遠望去,浩浩汐水從西邊天際逶迤而來,淡金色的陽光灑滿江天,成群的大雁從河麵升起,帶著一種無聲的壯麗,它們喝飽了水,掠過長天,繼續向南飛去。

驀然之間,眉峰舒開,風川刀片般的薄唇溢出輕笑:“嘿,寡人明白了!”

慢慢地,他眼中凝聚了寒光:“寧侯已經望風而逃,什麼人在統領他們負隅頑抗?竟能想出這等妙招,果然厲害!”

風川恨極寧國背兆事楚,不僅不稱“寧王”,連“寧公”也不稱,直接降為“寧侯”。公、侯、伯、子、男,寧國始封之時就是侯爵,周室式微,寧國才僭越為公。

翼城後宮。

“王後,王後,不好了!兆王派了大部隊到汐水下遊,毀隳了大壩!”兩位將軍神情急痛地來找王後。大壩用石頭臨時築成,是以極易摧毀。

王後長睫一顫,垂下眼簾蔽住眸光。她心裏是有一種隱秘的歡喜吧?她,仍舊是擔心他的安危的,是嗎?隻怕一個不慎,他會溺斃水中,是嗎?

兩位將軍對王後的表現有些詫異,原以為如此妙計被人識破,王後會震驚而又痛惜。

閔將軍忍不住道:“本來以為一場大水衝毀兆軍虎狼之師,現下成了泡影,真真可氣!兆王如何能猜到王後的意圖呢?”

王後輕輕掀起眼睫,淡淡道:“兆王一生征戰,吞並數國,他能識破我計,何足怪哉。”

“現在兆軍正在攻打衛城,隻怕衛城抵擋不住,我們要不要出兵增援。”儲將軍請示王後道。他的兒子帶領兩千人守在衛城,是以他憂急似煎。

王後神情一冷:“不行!兆王既能識破我計,必然料到我們會互為援手。衛城是保不住的了,我們該當深壁堅壘,固守不出,翼城城牆高大,糧草豐贍,我們隻需保全兵力,靜待援兵。”

儲將軍心懸愛子,急道:“王後!兆軍全力攻城,無從後顧,我們攻其不備,與城中兵士形成夾擊,說不定能大破敵軍。若讓敵軍占據衛城,以之為屯糧之所,於我不利。”

王後秀美的眼眸變得冷徹如冰:“儲將軍,是翼城中百萬國人的安危重要,還是令郎的的性命重要?屯糧就讓他屯,我等堅守,一旦大王帶領白狄援軍到來,他便有三倍於衛城的屯糧,又奈我何?”

曲一 龍鳳鬥智(肆)

衛城不到兩個時辰便被攻克,很快成為兆軍最佳的屯糧基地,無數劫掠而來的物資川流不息地運入,一時牛車馬車人夫挑子進進出出。大軍仍舊不敢懈怠,怕翼城那邊突然來襲,士卒們個個執戟橫戈,嚴陣而列。

歇息一晚,第二日,兆軍從上遊西北方的衛城,如同山洪暴發般向翼城衝湧而來。

金鼓陣陣,旌旗飛揚,震耳欲聾的轟轟聲仿佛悶雷碾過秋野,搖撼著翼城的城樓,無數戰車像一頭頭堅甲厚皮的猛獸撲來,天地之間震蕩著肅殺勁烈的殺意。

然而,麵對這樣凶猛的來勢,整個翼城仿佛一座黑色的大山,靜峙不動,城頭上堆滿了山石滾木,士卒們正在燒著一鍋又一鍋的滾油。

王後已有嚴令,固守不戰。

兆軍的戰車逐漸近了,城牆上的寧人突然發現,每乘戰車上站著的人手裏都舉著人頭,無數血糊糊黑黢黢的人頭被長矛高高挑起,隨著戰車的行進帶起的狂風,一個個頭顱旋轉如風鈴,遠遠看去,煞是慘烈。

戰車魚貫停在城下,車上兆軍們搖晃著長矛上的首級,高聲叫罵,罵聲瘋狂激楚。

清晨明晃晃的陽光裏,可以清晰地看見,那些人頭晃來晃去,齜牙咧嘴,猙獰恐怖。

那都是居守衛城的兵卒們的首級,是城上這些士兵們的戰友,其中還有大將儲存勳的兒子。

中間一乘戎輅上一員豹頭虎目的大將,罵著罵著,突然取下矛杆上的首級,撩開鎧甲,解開下裙,當眾朝著首級撒了一泡尿,並且大喊道:“儲存勳!你兒子死得其所啊,死了還可以成為爺的尿壺!”

兆軍齊聲哄笑。

中軍陣裏,一乘金輅上,風川笑得幾乎仰身摔倒,狂野地舞動黑色的馬鞭,笑罵:“高虎這廝,虧他敢作!”

城牆上佇立著一個紅豔豔的身影,紅色漆甲,大紅色的曳地長披被高處的大風掀拂,猶如騰起鮮豔熾烈的火焰。

默默地看著他,她清水般的眸中漾起複雜的波瀾,往事帶著雷電般的力量震蕩著她,她搖搖欲墜幾乎要從城樓上跌下。

突然,閔將軍衝上來:“王後娘娘!不好了!儲將軍擅開城門,帶兵出戰了!”

王後臉色大變,饒是她這樣溫婉的女子,也跺腳怒道:“儲將軍欺我婦人,不遵我令!趕快鳴金收兵!”

然而已是不及。

王後很快看見一隊兵車從城下狂飆而出,像一股龍卷風向兆軍席卷而去。

那些先前還在城下並列成一排叫罵的兆軍戰車,很快如同蘑菇雲般散開,讓出一條道,像是張開了大嘴,將帶著慣性直直衝進來的寧國兵車吞沒。

隻聽轟轟隆隆聲中,戰車旋轉,車轂相撞,各色旌旗揮舞,步卒沿著既定路線奔跑,兆軍很快便擺出了神奇的陣法。

寧國兵車仿佛陷入了迷宮,領頭的儲將軍已經暈頭轉向,不知哪裏突然冒出一排銅戈,眼看自己的車右被勾出車外。正欲去救,不知哪裏又冒出一排長矛,眼見著刺入拉車的馬匹,靠外的一匹驂馬被刺得鮮血迸濺,另三匹馬慌張地拉著車原地打轉,儲將軍抽出寶劍瘋狂亂劈,企圖將死馬從車上解下,忽然一枝從遠處飛來的金龍箭穿透了他的眉心。

城樓上那一抹豔麗的紅影,一動不動望向遠處金輅繡蓋下,那個銀盔銀甲銀絲披風的高大身影。他奮臂拉弦,弓開滿月,箭矢如風,每發必中。那一枝枝描金畫龍的長箭正是他所專用,正如他的弓也是特製,專為他這樣的神箭手而製。

那遙遠而熟悉的身影令她天旋地轉,幾乎站立不住。

過去她跟隨他南征北戰,多少次與他共患難同悲喜,這是她第一次站在敵軍立場看他指揮作戰。這是新的陣法,過去他擺過的“魚麗之陣”、“荊屍之陣”、“鸛鳥之陣”都是她所熟悉的,是她堅信自己可以破的,然而,當下這個全新的、她叫不出名字的陣型,叫她如何破解呢?

兵車馳驟,疾如流星,隊形縱橫,變化莫測,呐喊聲、慘叫聲、戰鼓聲在軍陣中盤旋,閃耀著銅光的兵器穿透一具具肉體,在明晃晃的秋陽下帶起流麗鮮豔的血痕。

儲將軍率領的部卒就這樣淹沒在兆軍的陣法中。

很快,兆軍乘勝攻城,黑壓壓的士兵如同漲水般漫上城樓。王後有條不紊地組織城頭上的寧軍扔下石頭、推下滾木,然而經風川多年嚴酷訓練的士兵,隻知前進,哪敢後退,一個個賈勇爭奮,前赴後繼,如狼似虎。

越來越多的兆兵爬上了城樓,在城上白刃相交,近身搏擊。

閔將軍將王後牢牢護在身後,王後無奈之下,命令:“倒油!”

滾滾的熱油傾倒而下,慘絕人寰的淒厲嘶叫如同颶風漫天卷起。王後臉色慘白,身子搖晃,閔將軍立即扶住她,滿目關切與憐惜:“王後去歇一歇吧,這裏有末將頂著。”

王後點點頭,在左右的攙扶下離開城樓,席地坐在城垛下的階梯上歇息。

眼看著滾油燒死他的士兵,她的心裏就有說不出的難過。她也知道兆兵殘殺了無數寧國百姓,現在被寧人用滾油燒死,也是罪有應得。但是她還是心疼,畢竟是他的士卒啊。

不久閔將軍來報:“王後,兆軍的攻勢被我們頂住了,兆軍已經暫且收兵。”

王後頷首,麵色稍緩。

“隻是……”閔將軍低了頭,臉色沉痛:“儲將軍帶出去的隊伍,全軍覆沒了。”

王後歎息一聲,對閔將軍道:“儲將軍不遵我令,本該加刑,念他父子二人為國捐軀,給他的家屬一些撫恤和賞賜吧。你與儲將軍共事多年,此事交予你去辦。”

閔將軍俯首領命。

王後雙手抱膝,陷入沉思。閔將軍將眼皮微微抬起,迅速飛瞥了王後一眼。抱膝坐在階梯上的王後,有一種與平日的清冷高貴截然不同的美,散發出小女人的嬌弱與無助。

“將軍……”王後喚道,聲音疲倦而憂傷:“本宮想求和請降。”

“王後娘娘!”閔將軍猛地抬頭,神色大變:“為什麼!我們不是頂住了攻勢嗎?翼城高固,架起油鍋來,兆軍根本攻不破!我們一定能堅持到大王回來!”

王後不語,玉手托著雪腮,目光漸漸飄向遠方。她的絕世容顏蒙上一層淒迷,那充滿智慧的高貴的前額,那筆挺的秀氣的鼻子,那線條柔媚的唇瓣,竟令閔將軍看得呆癡,自問這一生,還真沒見過美到如此程度的女人。

王後感覺到閔將軍愛慕的眼神,心中不快,冷冽的目光驟然擊在閔將軍臉上,使他不寒而栗,立刻垂下頭去,恭恭敬敬拱手道:“王後,原邑投降後仍被屠城,既然都是屠城,不如血戰到底。全城百姓皆知兆軍暴行,人人都奮勇敢戰,王後若要請降,隻怕全城百姓都不答應。”

“原邑隻是特例,本宮聽說是邑宰宴請兆王時,有刺客行刺兆王,兆王大怒,這才下令屠城的。”王後凝視著閔將軍,眼裏帶上了一抹哀懇。

寧王去搬救兵已走了半月,她這裏多抵抗一日,風川就危險一日,她當然不願拖到白狄大軍殺來的那一天。

閔將軍不敢再看她,低著頭:“是的,末將也聽說了。但是……翼城乃是都城,人物富庶,宮室華美,誰能保證兆軍進城後不會燒殺搶掠?後宮許多美貌嬪妃,誰能保證那暴君不起色心?若是他要某個娘娘侍寢,那位娘娘不從,他會不會也如在原邑般,暴怒之下大開殺戒呢?”

他會嗎?王後在心裏自問。寧宮裏有那麼多鮮花般的少女,而自己已經是三十七歲的婦人。他對她還有感情嗎?如果她開城投降,他會為了她禁止士兵燒殺搶掠嗎,會為了她不侵犯寧王的後宮嗎?

曲一 龍鳳鬥智(伍)

第二日,兆軍攻城加急,翼城在王後帶領下又一次頂住了兆軍淩厲的攻勢。

收兵後,風川帶一隊士卒,乘輕車繞城巡視,見城堅如鐵甕,城頭兵卒堅守有序,再一想到城中統帥竟能想出那般絕妙的水攻之計,便知城中有一勁敵,城池隻怕一時難下。

車沿汐水而下,一片無邊無際的墳地躍入眼簾,風川腦中忽如電光火石般掠過一計。

翼城,薈蔚宮。

王後用完午膳,和衣在繡榻上睡了一覺。迷迷糊糊間,聽見念川嬌脆的聲音喝斥了一句:“何人無禮!”

一個人影旋風般衝進來,撲倒在王後榻下:“姐,大事不好!兆軍在城外掘墓毀屍!揚言若不趕緊投降,就掘三百座墳!爹娘的墓可都在城外!”

念川看清是顏椒,急問道:“哥哥,可是真的?”

念川自小便叫顏椒做哥哥。

顏椒滿麵悲怒:“千真萬確!”

王後從榻上霍然坐起,也是一臉急痛,顏椒扯住王後裙裾大哭:“姐姐…..外麵聚集了好多朝臣要見你,他們亦有祖墳埋在城外,全都悲痛欲絕,大罵兆軍殘忍!”

念川也跪下來,心急如焚:“王後娘娘!這可怎麼辦,顏大叔與顏大嬸不知遭難沒有,娘娘趕緊想個辦法啊!”

王後神情痛切,明麗紅唇像風中花瓣微微顫抖,方要起身,內侍在簾外稟道:“王後,宮外圍了許多朝臣要見您。”

“好,讓他們在前殿等候!”王後在念川侍候下,略略對鏡理了睡亂的鬢發,匆匆漱口淨麵,急如星火走出。

正殿已經跪了滿滿一大片朝臣和將軍,哭聲震瓦。祖墳被挖,都城大亂。上至朝中重臣,下至平頭百姓,都哭天喊地,痛心疾首。

閔將軍也是滿麵淚痕,高聲痛罵兆軍獸行。哭罵了一陣,抬頭看見王後走進來,於是喝令群臣:“諸位請稍安,王後定有良策!”

王後接受諸臣跪拜,在心裏想:這閔將軍真把我當成神人了,以為我滿腹奇謀,用之不竭。我縱有千般能耐,怎奈風川他仍舊高我萬般。唉,風川……你記得明姬也好,忘了她也好,她也隻能賭一場了!

王後見眾人靜下來,幾十雙眼睛切切盯著她。她沉痛的聲音在寂靜中升起:“本宮決定開城迎降,諸卿以為如何?”

一位大夫抱笏出班:“原邑投降後仍被屠戮,兆王如此凶殘暴虐,兆軍進城後,全城百姓必將遭到屠殺。”

公子平甫出列聲援王後:“原邑雖納城投降,但是兆王進城後遭遇刺客,是以暴怒之下屠城泄恨。我們派出能言善辯的使者,賄賂兆王大批珠寶美女,投降後未必便會如原邑般遭到屠殺。何況,城外先人受辱,民心已亂,無心抗敵。若被攻破,必有殺戮,若自動請降,或可幸免。”公子平甫的母舅一家全都埋在城外,是以最為痛徹心肺。

王後微微頷首:“公子所言甚是。前次儲將軍出戰全軍覆沒,城中兵力已耗近半,大王去了半月,杳無音訊,援兵難期。本宮聽說兆王一生征戰,最恨頑抗,若不投降,屠城絕難幸免,太後與諸位宮眷必遭淩辱,宗廟必遭踐踏,萬無一幸。隻有投降尚有一線生機,且可保全城外宗族陵寢。本宮已決,卿等勿疑。”

說完,目光越過眾人,望向殿門,外麵秋陽燦爛,一片白亮的光芒堵住了大門,有許多黑色人影模模糊糊晃動。那都是祖墳在城外的宮人,憂心忡忡地等待著王後的決定,聽見王後決定投降,他們雖不再為先人遺體受辱而痛心疾首,卻因擔心如原邑一般降後遭屠而危懼不安。一片嗡嗡聲彙聚著殿內諸臣惶惶不安的喁喁,衝擊著王後的心靈。

王後在心中呼喊:風川,我將這滿城人口交與你了,你若還念舊日情分,可要為我保全這許多無辜生靈……

從正殿返回寢殿,王後叫來念川和顏椒,讓他們坐在自己下首。

王後長長的眼睫微微抖動著,一片水光在細密的睫毛下迷離閃爍。

念川與顏椒互相看看,同時失聲驚問:

“王後,是不是我爹娘的墓……?”

“王後,是不是大叔大娘的墓……?”

王後歎息道:“我已決定投降,隻是不知兆軍到底掘了哪些墳墓,但願不曾辱及爹娘。”

“王後,聽說兆王凶殘暴虐,軍隊所過,白骨遍野,還放縱士兵強辱婦女。”念川顫栗著問,大大的圓眼睛裏滿是驚恐。

顏椒臉色慘白,望著念川發抖。

“念川,你可知我為何與你取名念川?” 淚水長滑而下,王後問道。

念川微覺詫異,王後何以說起這個,便道:“奴婢不知。”

王後低首,舉袖拂去淚水。慢慢抬起頭來,濕潤的眼眸含著無盡傷情:“因為,此刻就在城外的兆王,他的名諱,便是一這個‘川’字。”

念川和顏椒皆震駭得說不出話,隻怔怔望著王後。

王後仰臉忍下再度湧出的淚水,抿了抿嘴唇,深深呼吸,然後鎮定望著念川和顏椒:“你們看,我是不是老了?”

兩人望著王後,王後水藍色深衣廣袖如湖水鋪展,身姿高貴明豔,麵容瑩白無瑕,根本就不看出年齡。

念川的聲音帶著沉醉與羨美:“王後,你是奴婢見過最美的女人,雖然三十好幾,但是比許多年方二八的少女更美,真的,真的……”

顏椒也讚同地頷首:“姐姐一點都不老,除了念川,弟弟也沒見過比您更美的女人。”

王後聞言,被逗得撲哧笑了。

念川大眼睛瞪過來:“除了我?哥哥,你開哪門子玩笑?我但有王後一半風采便謝天謝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