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後的容顏變得晴朗了,眼眸清亮,笑道:“好,但願真如你們所說。但願兆王他還念舊情,能夠看在我的份上愛惜蒼生。”
王後摘下頸中白線所係赤玉扳指,鄭重放在顏椒手心,吩咐道:“我已寫好降書,你將我手書和這隻扳指親自交到兆王手裏,我會派衛士護送你出城。”
曲二 明月山川(壹)
城門轟隆隆一陣巨響,懸空吊起,城門大開。兆軍旌旗飛揚,戰車如雲,魚貫入城。當先一輛大輅王車,周圍簇擁著兵車甲士,護衛森嚴。
寧國來迎接的,為首即是閔將軍。他一眼望見王車中高峻秀偉、氣宇軒昂的王者,他下車行跪拜禮:“罪臣恭迎上王!”
風川臉色冷峻:“起來吧。”
閔將軍起身,垂手恭立,聽見低沉嚴厲的聲音自頭頂上方傳來:“你們王後為何不來?”
閔將軍一驚,微微抬首,隻見風川目光寒冷,如劍出鞘。閔將軍沒來由地激靈一下,答道:“王後乃婦人,不便來見,還請上王寬恕!”
劍眉輕揚,風川笑了。這突兀而詭譎的笑容,令閔將軍莫明心亂。
兆軍進城後,秋毫不犯,出榜安民。
暮色降臨,晚風漸起,秋寒襲人。
兆軍包圍了王後的薈蔚宮。風川換下了鎧甲,穿上繡著龍蛇圖案的黃色錦袍,腰係大帶,頭頂白玉鑲金筒形冠,帶了幾名侍衛踏進薈蔚宮。無人敢攔阻。
進得宮來,一輕盈少女迎麵而來,屈膝下拜:“請隨我來,王後在等你。”
這句輕聲的話語,他竟覺得異常震撼,就如狂潮巨浪拍擊著心髒。他作了手勢,令侍衛們等在門口。
進入前庭,穿花度柳。庭中種滿木芙蓉,秋風吹落了白色的,粉色的,紫色的花朵,木芙蓉所特有的朦朧如薄紗的花瓣,在昏暗暮色裏紛紛墜落,宛如縹緲的煙霧淡淡地飄散。花園小徑上堆積的落花,被他飛掠的腳步踏過,四散飛濺。
他走過了她夏天經常坐在下麵休息的大槐樹,走過她時常久久坐著觀看遊魚的碧池,走過庭榭裏陳放過她的瑤琴的石案。
歸巢的鳥群在他頭頂盤旋,晚風勁吹,他的腳步越來越迅疾,隻覺得回廊幽長,仿佛永遠也走不完。
進入內殿,穿越許多間宮室。梁柱雕龍,四壁盤鳳,長幔低垂,燭光幽暗。
他走著走著,仿佛回到了遙遠的從前……
……她等他,等得心力交瘁,欲火如焚。而他,正在另一個女人的床榻,顛鸞倒鳳,行雲布雨。
半夜裏,他望著懷裏熟睡的女人,忽然覺得陌生而厭惡。
他想她,心中湧滿對她的愛戀和疼惜,毅然決然掰開繞住他脖頸的玉臂,下榻,衣服都顧不上穿。
他光著上身,穿過雨簾。
一路上,值夜的宮女和侍衛向他跪拜,他全然不理。雨水從葉片上落下,大滴,冰涼。他英俊的臉閃著濕淋淋的清光。
進到流光宮,她已入睡,流光旋轉中,她的睡容那樣甜美。
他溫情脈脈地吻她,從嘴唇,到脖頸,到乳.房,到私.處……
冷風穿過重重簾幕,光影交錯。他疾行在寂靜的風聲中,穿越在現實與回憶之間。
帶路的少女停在一間宮室門口,做出請進的姿勢。
他站住了,胸脯劇烈起伏,快速的行走使他喘不過氣,心髒猛烈跳動,幾近碎裂般疼痛。
是一間明亮軒敞的寢殿,飄浮著軟紗般雪白的煙霧,那香味那樣熟悉,是她過去最愛用的百合香。
帷幔高懸,燈燭迷離。殿宇深處,一麵巨大的金邊荷葉青銅鏡子前,跪坐著正在梳頭的女人。身穿潔白的綢裙,仿佛披著一身月光。披散的青絲垂落到光亮的地磚上,在燭光下閃爍著黑色漆器般的光澤……
十五年明月山川。
燭光搖曳出的朦朧紅光裏,白衣的女人站起來,緩緩地轉身。
是那樣熟悉的容顏,魂牽夢縈多少年,可是一旦真的見到,卻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寂靜中隻聽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宛若淒迷的囈語。
驀然之間,她奔向他,帶著全身的力量撲進他懷裏。就好像許多年前,在漫天風雪裏,她一身甲胄,帶著全身的力量投入他的懷抱,她的鎧甲和他的鎧甲相撞,發出欺金裂石之音。他的臉上全是雪水和血汙,剛剛經過殊死的廝殺,她踮著腳,抱著他的脖子,瘋狂地吻著他的臉,舔進了冰涼的雪和腥澀的血……
還是那個女人,還是那樣瘋狂,那柔軟的嘴唇,帶著刻骨的相思,滑過他臉上英俊的線條。
他俯下身,與她接了一個長長的吻,時光靜止,血液在脈管中緩緩地流淌。
突然,她掙脫他,跳開去,一陣風般奔跑,長長的廣袖揮舞著,所有的蠟燭都滅了。
她跑回來,拉住他,帶他來到天窗下,明月灑下一地白霜。她和他沐浴在如水的銀光中,她問他:“還記得嗎,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也是這樣明亮的月光。”
他抬頭,從天窗望出去,任月光流淌在棱角分明的麵龐上,而後低頭,凝視著她,沉默不語。
他當然記得,那天他和季嬴一道送她走出漪蘭宮,月色清輝灑滿天地,她穿著水紅色的深衣,橘色寬腰帶緊縛下,她的腰肢那樣纖細,胸脯那樣飽滿,身姿那樣修長曼妙……
……那晚,他叫住她,對她喊道:“明姬!等我回來!”……
可是等他回來,她已經走了,他就這樣失去了心愛的女人!
所有的怨恨與悲怒,此時此刻麵對她,卻惟有深深的沉默。
她在他的沉默裏感到惶惑,目光迫切地探詢他幽邃的眼睛,如同一束月光,照進深不可測的水潭。
他慢慢地捧起她的臉,在月光裏仔細地看著她,看歲月是否在這張令他刻骨相思的容顏上留痕。
月光裏他烏黑的眼眸像一泓深潭,她清晰看見自己的倒影,一瞬間,過去那種感覺又回來了——他與她是不可分離的,就像他們每一次做.愛都能感覺到的那種最深的融合。
曲二 明月山川(貳)
她的睡裙像水一樣從光滑的皮膚流淌下去,他聞到了她身體特有的幽幽冷香。
她輕柔緩慢地替他解開錦袍玉帶,抬起顫抖的纖纖玉指,摸索著伸向他左臂的臂肌。那隻猰貐還在,這龍頭虎身的刺青怪物,猙獰殘暴,絕世俊美,總是能點燃她最深處的情欲。
他也伸出手,摸她的臉,她的頭發,食指逗弄著她的粉櫻,直到它漸漸硬挺起來,月光裏它們鮮紅得像兩粒晶瑩閃爍的小小瑪瑙。
他俯下來,一點一點地吻她,她看見月光順著他的嘴流遍身體,仿佛那月華是從他溫柔的嘴裏吐出來的……那月光一直流淌到柔軟繁茂的草叢,柔韌有力的唇舌在蜜水橫流的花蕊深處引爆了她……
她身體裏深藏的一泓死水,開始漲起來,像漲潮一樣,逐漸地肆虐,席卷,奔騰……
十五年沒有漲過的潮水,在黑暗的深處,汩汩地響著,將她推向浪尖。
她放聲大哭,捶打著他,嘶咬著他:“我等了你好多年!等得你好苦!你怎麼現在才來!”
他感覺到她身體裏正在聚集可怕的力量,如同風暴一般。他試圖製服她,於是狠狠地把她摁在冰涼的地上,有力的雙手把她雪白的臂膀攥出紫青的印記,沒命地親吻她、衝撞她:“我怎麼知道你在這裏!我一直以為你在楚國!我一直以為你又回到他身邊去了!”
在最後他爆發的那一刻,她突然發瘋一般直起身體,緊緊地抱住他,顫動的乳團緊緊貼在他堅實的胸大肌。
雨收雲散後,他們都不再出聲,也不再動作,長久沉默地躺在地麵上,浸泡在月光中。
夜風吹得他們很冷,她扯下一幅輕紗帷幔,裹住她和他的身體,他抱住她,在帷幔裏打滾,她發出咯咯的嬌笑。
濃烈的情欲燒亮了她的眼睛和麵頰,她目光閃閃,臉色潮紅,令人銷魂。
他再次堅挺,抱著她翻了一個身,再次要她。
這一次,他們不再狂野,而是溫柔的,持久的。她的呻吟聲低回搖蕩,柔情百轉。
這個男人永遠知道什麼時候該溫柔,什麼時候該粗暴。
他了解她的身體,就像騎手了解他的坐騎。
在緩慢的起伏中,他將她一頭長發撩到一旁,看著她美到極處的裸背如一匹雪白滑亮的絲緞,在月光下迎合著他的衝擊,腰肢處有一個明顯的凹陷,盛滿了月影,再往下緩慢漲起的沙丘則流淌月華,濃光淡影更顯出她嫵媚入骨的性感。
他慢慢俯下,用堅實的胸膛覆蓋著她的背部,灼熱的汗水將兩人的肌膚貼在一起,他們不停地做.愛,不記得做了多少次,汗水一層層濕了又幹掉。無數水青色紗帷被他們扯下,他們就在一片青煙翠霧中滾動不休。
直到月光漸轉,晨光灑下。
他們深埋在輕紗中,他望著頭頂天窗透出的一方白亮的蒼穹,她把臉埋在他懷裏,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脖頸,深深嗅著他身體的青草氣息。
“大王,你在想什麼?”許久,她在他耳畔柔柔地問,吹出的香氣拂過他的鼻端。
他沒有回答她,她抬起臉來,發現他的表情很深沉。
他變得沉默寡言了。從前,他是一個壞小孩,現在變成陰沉的中年男人了。
她仰起頭仔細地看他,他過去眼睛十分明亮,現在變得深邃幽暗了。他的臉也有變化,過去就長得輪廓分明,現在麵部線條更加冷峻起棱。他過去皮膚很白,多年的征戰使他的皮膚變成麥色,而且異常粗糙。身體仍舊高大強壯,肌肉勁健,然而瘦削了許多。
她三十七歲了,他也快四十了。
她不由擔心地問:“我老了許多,對吧。”
實際上她多年幽居深宮,養尊處優;他多年征戰南北,日曬雨淋;雖然他隻比她大兩歲多,看上去卻好像大了十多歲。
他凝視她,目光滑過她依然白嫩光滑的肌膚,依然挺拔圓潤的玉乳,依然光潔修長的大腿……隻是她的眼角,有不易察覺的細微皺紋。
他伸出手,撫著她眼角的細紋,眼裏是滿滿的疼惜。
看見他這樣的目光,她放了心,歡歡喜喜地摟住他道:“大王知道嗎?臣妾當年曾經占卜過,如果射中一隻樹上的烏鴉,那麼這一生還能與你重逢,你看多準啊,這不是冥冥中注定了嗎?”
“傻瓜,你箭法很好,一般都無虛發,所以那根本不算數。”
“不,我還是覺得這是命中注定的。”
說完,她深情地吻舔他的耳垂。他被她舔得酥癢心動,翻身壓住她,一隻大手卡住她的脖子,目光變得森寒淒厲:“當年為何棄我而去?你難道不知道,我是絕對不會害死你父親的!”
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脖頸,她淒酸地說:“大王,是臣妾錯怪你了。這些年,臣妾也過得不好……”
“都是那個畜生!好毒的計!既殺死了邵公,侵吞了邵國,又挑起你對我的仇恨!”說起楚王,他幽深的眸子騰起寒焰,咬牙切齒:“熊熙,寡人被他算計得好慘!”
她不願與他談論楚王,連忙將話題岔開:“大王,我那一計明修衛城、暗決堤壩,還算厲害吧?”
他眼中的烏雲散去,露出笑意:“你夠狠啊,水淹大軍,就不怕寡人變成魚鱉?”
她摟著他的脖子嫣然笑道:“臣妾知道大王水性很好。”
“還有,你用滾油燒我的士兵,夠狠啊!”
“大王,對不起,燒死你那麼多士兵,你不怪我吧?”
他的手從她的額頭,遊走到她的麵頰,溫柔地撫摩著,目光柔和下來,說:“怪你!除非……”他黑湛湛的眼眸漾起一片深澈的柔情:“除非你從現在起,做兆國的王後。”
她一驚,心裏巨震,定定凝望他,他的眼眸深濃得化不開,帶著愛慕、企盼、信賴與懇摯,久久地回視她。
感動如春水漾動心田,她柔聲道:“真的嗎?大王不會因為臣妾曾是寧國王後而耿耿於懷嗎?”
他笑道:“當年你初來乍到時,是楚國太子妃,寡人待你如何?”
她用力頷首,凝眸望定他:“好。現在寧國是大王你的了,寧國王後也是你的王後,那麼寧國百姓亦是大王的子民。大王既然會厚待臣妾,亦能厚待寧國百姓,對嗎?”
他無奈搖首:“你啊,你啊,還是那樣!”
她長睫一閃:“臣妾還有一事。”
“說。”
“前去迎降的閔將軍,大王見過。大王最好將他囚禁起來,將他手下士兵收編。”
“為何?”
她的目光有些躲閃:“這人……這人若是知道大王奪了寧國王後,恐怕要作亂。”
他直視著她:“你說實話,這人是不是貪圖你的美色?”
她蹶嘴嗔道:“臣妾年紀一把了,有何美色。隻是他對寧王忠心耿耿,又是個迂闊之人,恐怕想不開。”
他劍眉一橫:“放屁!他來迎降之時,我看他順服得很。為何我得到了你,他就要鬧事?”
“大王……”她將臉貼在他精瘦堅實的胸肌上,嬌滴滴道:“好吧,就算他貪圖臣妾。大王答應臣妾不要殺他,將他囚禁即可。”
他冷道:“寡人不能答應你。”
“大王!”她嚇得抬起身子,秀目裏頓時盈滿哀哀的懇求。
他用力敲了一下她的額頭:“行了,寡人不殺他。他還不值得寡人開殺戒。一會兒寡人就舉行冊封王後的大典,召告整個寧國,從此寧國納入兆國,寧國王後是兆國王後了。寡人兼並了那麼多個國家,還從來沒有兼並過一個國母,真是值得慶賀的事,今天寡人要開懷大飲。”
她蹙眉道:“大王,寧王去白狄搬救兵了,估計不久就會殺回來。大王一路殺戮過來,恐人心不服,如果境內百姓起兵擁戴寧王,我們如何抵擋?”
他也覺得是個問題,鎖眉沉思,說道:“寡人擬派白乙帶一支軍隊,在白狄入寧的必經之路上伏兵截擊。我們趕快起來,寡人還有許多事要布置。”
她聞言立即爬起來,卻雙腿一軟,跌倒在地。
“怎麼了?”他關切相問。
臉上緋雲輕起,她趴在他身上,低語道:“被你弄的啊。”
他笑了,眼底滿是愛憐,捏捏她的臉:“那你再躺一會兒,寡人先起。”
她摁住他:“不,大王躺著,臣妾先起,臣妾要伺候你。”
曲二 明月山川(叁)
她先穿好衣裳,然後為他穿衣係帶,為他梳頭。
她一邊給他束發一邊問他:“大王,昨晚帶你進來的那個侍女,好看嗎?”
他努力回憶念川的模樣,隻記得她長得很清麗,但是具體的五官輪廓沒有印象。他不解地問:“為何問我這個?”
“臣妾把念川給你,大王覺得如何?大王若是喜歡她,就封她為妃吧?”
“她叫什麼?”
“念川。”
“後麵一個字跟我的名字是一樣?”
她笑了,從後麵抱住他的脖子,臉挨到他的臉上,說道:“這個名字是臣妾給她起的,思念你的意思。大王,你一定會像我一樣喜歡她的,對嗎?”
他撫摸著她搭在他肩上的一隻酥手,問她:“為何要把她給我?”
“她已經到了嫁人的年齡,可是我與她情同姐妹,離不開她了。”
“你若離不開她,把她留在身邊不就行了,幹嗎非要塞給我。”
“大王!怎麼是塞給你,你不覺得念川很美嗎?她比臣妾年輕十四歲呢!”
“寡人的宮裏,比你年輕二十四歲的都有一堆,要她做什麼。”
“可是臣妾不能讓她為了侍侯我終生不嫁啊,如果她做了大王的妃子,豈不一舉兩得。她終身有靠了,臣妾跟她也不會分開。”
他默然不語。
頭發束好後,她給他戴冠。他有許多女人,可是誰也沒有她給他束發那樣令他舒服,每一縷頭發都攏得齊齊的,抿得平平的,戴上王冠以後,不會壓得額角疼痛。
一種無比熟悉與親切的溫情席卷了他的心,他將她摟過來:“還是明姬服侍寡人最舒服,唉,這麼多年,誰也沒有明姬這樣妥帖。”
她仰躺在他懷裏,眼波流轉:“大王,念川梳頭比臣妾更妥帖,臣妾去把念川叫來見你怎樣?”
他勾起嘴角,一臉苦笑:“好,好,寡人依你。”
明姬剛踏進念川的屋子,就看見一個麵色漆黑,容貌威猛,虎背熊腰的大漢。明姬先是一愣,旋即興奮叫道:“希儀?你是南宮希儀吧?”
南宮希儀立即下拜:“奴臣……奴臣……”
明姬心中湧起熱乎乎的情感,一時不知道如何表達。要知道,南宮希儀便是風川的標誌,見到南宮希儀就如同見到風川隨身佩戴的寶劍或者佩玉。
她扶他起身,問道:“念川呢?你怎麼會在念川的屋子裏?”
“那個……那個……”南宮希儀的嘴唇蠕動著,含含混混說不清楚。
明姬笑了,她想起來過去跟風川在一起,五年中南宮希儀說過的話,加起來也不會超過二十個字。
“好了,你什麼也不必說了,我大致明白了。你快進去吧,大王在裏麵。”
明姬想到念川大概在敏珠那裏,敏珠是她的另一個侍女,住在薈蔚宮東苑的下人房裏,剛走到東苑,念川走出來了。
念川迎麵看見王後走過來,驚呆了。在秋日幹爽的晨風中,王後像初升的朝霞一樣美。
隻是一夜之間,王後仿佛年輕了二十歲,那雙秀美的眼睛一向都蒙著一層哀傷,像霧氣彌漫的湖麵。現在,那層霧散去了,眼眸宛如閃爍著陽光的湖水。
她身穿鮮綠色的輕綢深衣,翠碧鮮明的色澤映著瑩白如雪的肌膚,宛如碧空晴雲一般明麗。一頭長發披散而下,在陽光裏閃爍著墨色的流光,隻在頭頂鬆鬆綰了一個髻,插了一把碧玉梳。
“念川!” 她呼喚道。
天啦,連王後的聲音都變了,念川震撼得無法開口說話了。
明姬笑道:“怎麼目不轉睛地看我?”
念川這才發現自己的失禮,趕緊向王後施禮。明姬馬上拉住她:“念川,怎麼南宮希儀會在你屋裏?”
念川一愣:“啊?那人叫做南宮希儀嗎?昨晚他闖進來找兆王,他說他們大王離開太久了,他不放心。奴婢就把他帶到自己房裏,告訴他,王後和他們大王就在裏麵。他還是不放心,非要往裏看,奴婢攔不住他……”
明姬掩住嘴,輕輕叫了一聲,羞紅了臉,睜大了眼。念川愣愣看著王後,她服侍王後這麼多年,還從沒看見她如此輕快的舉止。明姬推了她一把,她才緩過神來,向她解釋說:“娘娘放心,那人看了一眼後,立即把頭縮回來了。估計他看見他們大王了,但是應該不敢多看娘娘你。不過……”
念川忽然漲紅了臉,低頭笑了。
“不過什麼?”王後奇怪地問。
念川頑皮地眨眨眼:“奴婢不敢亂說。”
明姬急了:“快說啊!”
念川悄聲說道:“奴婢和那個什麼南宮,一同呆在房裏,尷尬極了。因為裏麵的聲響我們聽得清清楚楚,娘娘,尤其是你的叫聲……”
明姬羞得臉紅到脖子根,狠狠掐了念川一把:“好哇,死丫頭!你跟南宮希儀昨晚都幹了什麼好事,從實招來!”
念川嘻嘻笑著躲開,說道:“我們沒有娘娘和兆王的豔福!啊呀,娘娘別打我!奴婢再怎麼也不至於跟那個人啊。娘娘,那個南宮怎麼回事啊?問他什麼,他都不說話,臉上也沒有表情,真是個怪人。”
“是啊,他就是那樣。”明姬拉過念川:“現在先不說他,你跟我去拜見大王。”
進殿後,念川盈盈下拜:“奴婢參加大王!”
風川也不看她,劈頭蓋臉就問:“王後要寡人立你為妃,你願意嗎?你想要什麼樣的品級和封號,盡管跟寡人說。”
明姬被風川的表現弄得哭笑不得。
念川驚異而難堪,圓眼睛愣愣看向明姬。
明姬笑吟吟地對她說:“念川,你做了這麼多年侍女,委屈你了,現在你跟著我一道享福吧。大王會好好待你的,你放心,以後我們倆就是姐妹了。”
念川拚命搖頭,流下兩行清淚。
風川大笑:“明姬,你看,人家不願意,你這個媒人做得可真失敗。”
他上前扶起念川:“行了,別哭了。做寡人的妃子有這麼可怕嗎?你若不願意,寡人亦不勉強你。”
念川抬起淚眼說道:“謝大王恩典。”
明姬突然說道:“念川,你覺得南宮希儀怎麼樣?就是昨天睡在你屋子裏的那個?”她轉向風川:“大王,南宮希儀有妻室嗎?”
念川嚇得又跪下來,伏地啼哭:“娘娘是何意?奴婢做錯了什麼,娘娘盡管責罰,為何一定要攆走奴婢?”
明姬連忙去扶她:“傻孩子,正因為怕你離開我,我才想要你嫁給和我最近的人啊。”
念川搖頭泣道:“娘娘,奴婢不想嫁人,奴婢隻想一輩子侍侯娘娘。”
明姬眼裏含著溫情的責備:“那怎麼行呢?姑娘家哪有不嫁人的呢?”
念川倔強地說:“不,娘娘,我真的不嫁人,要嫁就嫁給你。”
“如此甚好,寡人來給你們主婚。”風川振眉大笑。
明姬瞪他一眼:“胡說八道!”
說完,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哧笑了,將念川摟進懷裏:“傻孩子啊!”
曲二 明月山川(肆)
入夜時分,冊封王後的大典準備就緒。
大典在寧王的天壽宮正殿舉行,風川迫令寧國全體世卿大夫出席。
對於寧國臣子來說,國雖亡了,國母如舊,心裏複雜的感受可想而知。
明姬穿著王後級別的翟衣,衣裙的後擺長長地拖曳在地麵,尺幅丈許。深青色的裙擺繪著流麗多姿的朱黃色翟紋。她高挑修長的身段,高貴典雅的氣質,似乎天生就是為了穿這一身。然而,比起當年為庭躍穿這一身,此時此刻的幸福簡直難以言喻。
她走過大殿,向她的王走去的時候,殿柱後麵的寧國大臣們,投來冷毒、咒罵、鄙夷、恥辱的目光。
然而這些明姬都無所謂。
她隻是端雅驕傲地向她的王走去,跪下,以手加額,稽首而拜:“臣妾參見大王,願大王福壽綿長,國祚永繼!”
這樣看著她,驀然之間,他仿佛回到許多年前,他坐在大帳中,等著楚國送來太子妃求和。那天她穿著淺粉色的輕綢深衣,一層又一層斜繞於腰下的緋色曲裾,在風裏宛如霞光旋轉,輕輕環繞她修長曼妙的身姿。
那一刻,他又怎麼知道,他們送來求和的,是這樣一個無與倫比的女人:既能相夫無違,又能揮斥千軍;既溫柔嫻靜,又熱烈放.蕩;既像水又像火;既像月光又像閃電光。
他這一生終於可以冊封她為王後,終於可以不用忍受雲薑、季嬴那些女人!
他穿著十二章袞服,頭戴冕旒,親自下階來扶她:“王後請起。”
她抬起頭,他低首垂下的十二玉旒,在燭光裏流轉著晶瑩的光澤,越發輝映出他臉上英俊的線條。
殿中數排跪擎蠟燭的青銅人俑,燭光閃爍如滿天星辰墜落,兩人在星海明河般的燭光裏執手相看,全然不顧這是在群臣畢集的大殿之上。
殿外,為這場冊後大典準備了一天的內官們,擠在大殿側門裏觀看,一個個嘖嘖稱奇。典儀散後,他們紛紛退回長廊,看見顏椒倚在廊道的橫欄上,埋首於臂間,一副悶悶的樣子。
內官甲奇道:“顏椒,你姐姐的冊後大典,你怎地不去看?”
風燈旋轉,光暈投映,顏椒眉目鬱黯,不言不語。
內官乙笑道:“那可不是他親姐姐,人家是邵國公主明姬。”
說著靠近顏椒:“顏大哥,依小弟看,王後與兆王雖然感情好,但是秉性大不相同,王後多麼溫婉和善的人,她待你一直都如同親弟弟,你為何不高興?”
顏椒還是蹙眉不答,下巴擱在手臂上望著廊外,眼裏一片暗影。
內官丙瞪眼掃過大夥:“你們但凡有一點愛國之心,自己的國母成了別國王後,哪裏還高興得起來!”
內官乙依舊笑得沒心沒肺:“豈止國母,聽說念川也成了兆王的妃子。今天是冊後大典,說不定明天還有一場封妃大典。”
他一席話還未說完,顏椒一躍而起,臉色大變,揪住內官乙的衣襟:“你說什麼!”
內官乙不明所以:“是啊,聽說是王後將念川送給兆王做妾。怎麼了?”忽然,內官乙有些猜到,詭異笑道:“怎麼,顏大哥是不是喜歡念川小妹啊?”
顏椒一把推開他,撒腿便往王後寢宮跑去。
曲三 一語成讖
冊後大典結束後,明姬先回薈蔚宮。風川卸下冕旒,換下袞服,與群臣把盞歡飲。喝的都是寧王宮中的藏酒。
寧國諸臣麵有憤恨之色,悶頭喝酒。兆國眾臣,魚貫膝行至風川龍案前敬酒。
輪到謀臣程子嬰膝行上前時,程子嬰已經喝得酩酊大醉,而風川也已喝得爛醉如泥。程子嬰捧爵的手已經不穩,抖抖索索濺出不少酒水。風川身旁的青銅象尊也已空空如也,見程子嬰殷勤敬酒,風川對身旁內侍大喝:“還不快再盛酒來!”
內侍俯首稟道:“紫紅華英已經沒有了,隻有次等的酒了。”
風川醉醺醺地一揮廣袖,罵道:“寧侯留下的好酒也太少了!”
程子嬰舉著銅爵,醉眼帶笑:“大王啊,寧侯留下的酒雖不好,留下的女人可是極品喲。”
風川醉眼朦朧,亦笑:“先生此話差矣,明姬先是寡人的女人,然後才是寧侯的女人,寡人在寧侯之前呐。”
程子嬰實在喝得太多了,強睜著充血的醉眼,隻管大放厥詞:“大王此話差矣,大王固然在寧侯之前,楚王卻在大王之前喲。這個王後呢,先是楚王的女人,而後是大王的女人,再然後是寧侯的女人。現在又成了大王的女人,轉了一個圈,最後啊,還得回到楚王那裏去。”
在座群臣連連搖頭,心想:程子嬰完全失控了,他完了。
果然,風川臉色大變,這一句酒後無心之言,卻不知為何如晴天霹靂般擊中了他,他隻覺渾身說不出的顫栗驚恐,酒意在體內洶湧,從胸臆間翻騰出來,迸發成一股狂暴的怒氣,“鏘——”地一聲,風川拔出佩劍,躍起身向程子嬰刺去。
所幸醉後腳步踉蹌,一個不穩,自己倒連人帶劍摔出食案,食案翻倒,酒爵豆俎砰砰摔落一地。
程子嬰酒醒了一半,連連往後倒退,風川爬起來,繼續持劍襲來,程子嬰一壁叫著“大王饒命!”一壁躲閃,風川揮舞著寶劍,晃晃蕩蕩地滿殿追逐程子嬰。
公孫離等人趕緊上前抱住風川:“大王息怒,程先生乃是無心之語,絕無冒犯之意!”
風川拄劍於地,大口喘氣,秀長的眼裏搖蕩著迷離的醉影,低首嘟囔著什麼,幾縷碎發飄拂頰邊,俊毅的臉上籠著奇異的哀愁。
突然,他高大的身形搖晃了幾下,舉起劍來,指著程子嬰大吼:“寡人不想再看見你,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下次再讓寡人看見你,就是你的死日!”
明姬正在念川侍候下卸妝,青銅連盞燈上十五枝蠟燭灼灼跳閃,映出荷葉金邊大銅鏡裏因極度的滿足而格外年輕嬌豔的容顏。
一陣風席卷而入,輕紗帷幔如煙水澹蕩,顏椒拂簾穿帷進來,看見念川,愣了一下,然後跪倒在明姬麵前:“姐姐!”
明姬立即回身,扶起他,眼裏盛滿寵溺與慈愛:“椒兒,你這是作甚?”
顏椒起身,看了念川一眼,然後緊盯明姬:“姐姐,聽說你要將念川送給兆王做妃?”
明姬的口氣裏帶著柔和的責備:“顏椒,不要叫兆王,現在寧國已經納入兆國版圖,兆王就是我們的大王。”
顏椒眉間湧起急怒:“姐姐,你還沒回答我,念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