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闋 相逢猶恐是夢中(3 / 3)

“喂,你這是什麼口氣?怎麼用這種態度跟王後娘娘說話!”念川喝斥道:“我給誰做妃,你管得著嗎?”

顏椒被她噎得臉皮紫漲,一時說不出話,隻是咬牙橫目,因心中滿盈著無法言說的怒氣與情意,胸脯浪濤般劇烈起伏。

明姬仔細打量,臉上漸漸漾開一片了然的笑意,拉過顏椒的手:“椒兒,你多心了,起初我雖有此意,然而大王與念川皆無此心,是我牽錯了線,搭錯了橋。”

顏椒大舒一口氣,臉色頓時放晴,偷眼看了念川一眼,念川卻並未留意,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顏椒又有些忐忑起來。

有響動從外室傳來,侍女進來稟道:“大王回來了!”

說話間,滿身酒氣的風川在幾名內侍扶持下走進來,念川趕緊上前替他解下外袍,風川半睜著醉眼,對念川開玩笑道:“有勞愛妃!”

念川臉上騰起胭脂般的紅暈,躲了開去。顏椒怒目圓睜,橫身在念川麵前擋住。

風川醉眼惺忪地看著顏椒:“明日你姐姐跟寡人去狩獵,你一道去吧,如何?”

顏椒搖頭,冷淡道:“我不去!”

風川也不介意他明顯的敵意,望向明姬,一個勁地笑:“寡人搶了你,這麼多人不高興!”

風川迷濛的醉眼看出去,明姬正含笑望著他們三人,眼裏的溫柔無盡地湧動著。

多麼美麗的女人,這麼多年了,他對她從來沒有看厭過。

難以言喻的心動與激情衝擊著他,他腳步踉蹌地向她撲去,她連忙來扶,他高大的身形整個壓在她身上,她扶著他走了幾步,終於架不住他,兩人一起跌倒在繡榻裏。

念川滿麵紅霞,一扯顏椒衣袖,兩人退了出去。

曲四 悔之晚矣

寧王在南郊建有獵場,但是許久都廢置不用,獵場中沒有什麼猛獸,養著一些野兔,狐狸之類。

金色的陽光從藍天深處噴湧而下,鋪灑在一望無垠的秋野上。火紅的楓葉在風中紛紛揚揚,映著燦爛的陽光,宛如一簇簇鮮豔的火苗。

風川和明姬兩人並車馳獵,風川向來是追熊獵虎的好獵手,然而此處沒有猛獸,無法施展,因而提不起興致。

倒是明姬,多年不曾射獵,興致頗高,連連射中。

風川不住地側頭看她,她的大紅色披風在風中烈烈飛揚,挽弓怒射的同時,一股颯爽英姿流溢四散。

明姬車後的皮囊很快裝滿了獵物,她揚眸對他燦笑,晴豔秋陽下,他有一瞬的恍惚,仿佛她還是那個十九歲的少女,那年,她十九歲,是他手把手教她射箭。

“喂,大王,你怎麼不行了,你的皮囊明顯沒有臣妾滿實哦!”她的車已越出他很遠,她回身對他喊道,滿身都洋溢著喜悅。

“明姬,你是不是事先在皮囊裏放了獵物啊?”風川遙遙衝她大喊。

兩人齊聲歡笑。

多年前,明姬與雲薑賭勝爭寵,風川暗中幫著明姬,事先在她皮囊裏放了幾隻射死的兔子。

溫馨而明媚的往事在秋陽下如脈脈秋水蕩漾著兩人。

一個上午很快過去,風川和明姬商量,決定就地午餐。

侍從們升起篝火,鐵架上烤著成串的野兔、野鹿,吱吱冒油,香氣四溢。兩隻陶碗就地擺在麵前,一名內侍抱著酒壇嘩啦啦倒滿,酒汁灑在枯黃的草地上,滋滋地響,一股濃冽的酒香飄及數裏。

風川舉起酒碗:“來,王後,同盡此碗!”

明姬也舉起酒碗,笑得明麗動人:“今日射獵,大王輸給臣妾,臣妾盡一碗,大王須盡三碗!”

風川橫眉哼道:“三碗就三碗!別說一對三,一對十你也喝不過寡人!”

明姬秀眉輕輕一剔,嬌俏笑道:“你說的啊,那就一對十看看!”

“一對十便一對十!”

明姬仰脖喝盡一碗,風川開始一碗一碗地喝,明姬數著,直到他喝滿十碗,她拍手歡笑:“大王海量,每喝一碗都不換氣呢。”

兔子烤得金黃嫩脆,侍從取下一隻,用樹葉包好,呈給風川。

風川撕下一塊腿肉,遞到明姬嘴裏,明姬就著他的手吃得文雅而優美。

他臉上洋溢著寵溺的笑,想起第一次見到她,他讓她餓著肚子侍寢,雲雨之後,他給她割了一隻羊腿,她也是吃得這樣優雅。

她就是再餓也不會狼吞虎咽。就是這樣一個遵禮守儀、恭順典雅的女子,竟然會喜歡他這樣桀驁不馴、剛暴不仁的男子。

她一壁細嚼慢咽,一壁柔聲問:“大王,臣妾有幾句肺腑之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他瞠目怒瞪:“少囉嗦,你我之間還有什麼不能講!”

“大王窮兵黷武、好戰樂攻,收刮民脂民膏以充糧餉,征發壯夫男丁以備軍力,兆國百姓苦不堪言,人心厭戰,民怨沸騰。大王試想,那年兆國大旱,若不是你年年征戰、國庫耗盡,又怎會無力賑災,以至於紫丘之盟受製他人呢?”

她其實也不願意提及他與楚王在紫丘的那次爭鋒,他敗給楚王,差點被生擒,對於他也是一個恥辱吧。但是不用這個警示他,隻怕像他這樣的戰爭狂,要他不打仗不侵略,是不可能的。

朝堂上,也不知道有多少臣子勸諫過風川同樣的話,都被他斬盡殺絕了,從此忠良結舌,再也無人敢犯顏進諫。

提到紫丘,風川烏黑的劍眉如利劍般碰撞,切齒怒罵:“紫丘之盟,若不是季嬴那個賤貨與她父親合謀,寡人未見得會失算!當時是季嬴力薦寡人將會盟之地定在秦國,寡人哪裏想到秦公早就通款楚王!”

說起季嬴,他牙齒咬得咯咯響,眼裏有雪亮的恨意:“季嬴那個賤貨!當年就是她將你弄走,還騙寡人說你去了楚國!無非是想令寡人對你死心!寡人的小女兒也被她帶走了,還想把寡人的女兒嫁給那個畜生!”

說來說去,話題又扯到楚王身上去了。楚王,仿佛一道巨大的陰影橫亙在兩人之間,盡管這是在寧國,盡管她幾天前還是寧國王後,但是寧王似乎從來就沒有被他們放在心上。

明姬歎息道:“都是過去的事了。大王應該多考慮兆國的現狀,大王每滅一國便屠戮生靈,燒殺搶掠,那些納入兆國版圖的小國,都外順內悖,各懷異心,待機而動。兆國實際上已經外強中幹,危機重重,大王是不是要考慮改弦易轍,休養生息?”

她盡量地將話說得婉轉,對於兆國的內憂外患、危機四伏,這些年她看得很清楚,她也聽說過他大批誅戮忠諫之臣,這些話若是她不說,真的沒人敢對他說了。

風川眉峰凝聚,臉上罩了一層陰霾,許久都不發一語。

末了,他的眼神泛起些許淒涼苦澀:“明姬,寡人太迷戀殺伐征戰的生涯,那是寡人賴以生存的意義。如果不打仗,寡人就會渾身不得勁,你知道嗎?”

明姬溫柔地凝視他:“臣妾何嚐不知道,可是比大王一己的嗜好更重要的,是大王的江山社稷和大王的子民。大王答應臣妾,此番伐寧,是最後一次了。以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大王休養生息幾年,讓境內百姓安居樂業,臣妾也與大王享受太平,可好?”

深邃的眸子凝在她臉上,許久,他深深頷首:“好!息兵休戰!寡人即位以來,無歲不征,無日不戰,也該歇歇了。以後每日跟王後敦倫,將十五年分隔兩地的歲月都補回來!”

平淡而誠懇的一段話,令她有難言的感動,默默拿起他的手,在他大大的手掌裏,畫著那些多年征戰留下的粗糙紋路,心裏是滿滿的疼惜,慢慢將自己嬌嫩的麵頰埋進他手裏蹭著。

他用另一隻手端起酒碗:“來,為我們的將來再喝,你一碗,我十碗!”

“好。”她學著他不換氣,一口而盡。

他讚不絕口:“明姬就是了不起,不論做什麼都天賦過人!尋常女子喝這一碗下去,不換氣必會嗆死。”說著,他一口氣接一口氣地連喝十碗。

她笑盈盈地看他喝完,兩人又一起吃掉一隻香噴噴的烤兔。午後溫暖的秋陽融融照著,她靠在他肩上,問道:“大王,柳妃是什麼人,臣妾在的時候,還沒有這個人吧?”

風川奇道:“你怎麼知道柳妃?”

明姬笑而不答。

“是那年滅梁國時俘獲的。”

“聽說大王虜獲的財物和美女,自己不取分毫,盡數分給手下。”

風川笑道:“是嗎?我的名聲有這麼好?”

明姬也笑道:“大王難道不是這樣嗎?”

風川點點頭:“恩。可是柳妃不一樣。”

明姬的心痛了一下,抬頭看他:“怎麼不一樣?”

風川低頭凝視她,手撫上她的臉:“她長得太像你。”

明姬鬆了一口氣,問道:“真有那麼像嗎?”

“隻看臉是挺像的,脫.光了就不像了。”

她掩嘴而笑,嬌嗔道:“大王取笑臣妾。”

“不是取笑。”他俯下身,貼在她耳畔,嗅著她身子特有的冷香,用低沉迷醉的嗓音說:“她前麵沒你挺,後麵沒你翹,真的。”

“呀!”明姬羞不可抑地捶打他,回身看了看侍從們,轉回身來,對他笑著懇求道:“大王,回去後,把柳妃的兒子給臣妾撫育吧,臣妾會把他當成親生兒子的。”

“還是你再給寡人生一個吧。給寡人生一個太子吧。”

她淒然搖頭:“臣妾怕是再也生不出了。”

他麵帶怒色:“胡說!生不出也得生!限你三個月內懷上我的孩子,否則就廢了你的王後之位!”

“廢了我正好,我做了十幾年王後早就做膩了。” 她微微撅嘴,半帶調皮地說。

他捧起她的臉,正要說什麼,遠遠的有慘厲的呼聲:“大王!大王!不好了!”

曲五 烽煙突起

一乘單馬軺車風馳而至,車未停下,車上滾下一人,連滾帶爬,驚惶呼喊:“ 大王不好了!楚王率兵攻陷我國數座城邑,已至繁邑。”

風川大驚失色,霍地站起,喝道:“胡說!”

明姬也站起來,扯著風川袖管,急道:“大王,寧國派往楚國乞兵的使者,已經被臣妾阻住,怎麼會……”

風川猙獰冷笑:“楚王興師,豈為寧國!他既然已到繁邑,必是寡人大軍未發,楚師就已離國,暗地裏潛師來襲,不令寡人察覺!”他極力保持冷靜,努力不使自己的聲音發抖:“不必慌亂,靳城有靳關天險,易守難攻,又有能征善戰的孔伏醜將軍守關,靳城內還有老謀深算的梁相國,以及寡人最信任的王弟重光。重光文韜武略皆受教於我,必定能穩定乾坤,保衛國都。”

話雖如此說,風川慘白的臉色,還是泄露了他心裏的慌亂驚恐。

火速回到後宮,風川讓明姬趕快去收拾東西,跟他回國。

宮人告訴明姬,念川和顏椒出城去了,城郊墳地被兆軍侵犯,顏大嬸和顏大叔的合葬墓也被掘開了,念川和顏椒前去清理墓穴,歸葬遺體。

明姬焦急地說:“大王,念川和顏椒是臣妾這些年最親的人,臣妾不能離開他們。”

風川焦躁踱步:“他們何時回來?寡人已下令全體兆軍返國,難道六軍不發,就為等他們?”

眼淚湧出,明姬跪下:“大王,再等等吧,他們應該就快了,臣妾求求你,臣妾無論如何不能沒有他們。”

風川氣得跺腳,幾乎要大發雷霆,忍了忍,扶起她道:“再等一個時辰,如果他們還不回來,寡人在宮裏留下幾名貼身侍衛。他們回宮後,讓這幾名侍衛帶他們追趕大軍,不日就會趕上。”

在這一個時辰裏,明姬在薈蔚宮裏穿廊走殿,整備行裝。剛踏進東偏殿,她一下子怔在那裏,眼裏湧動著複雜的情緒,一動不動站了許久。

每年她的生辰,庭躍都精心給她備一份厚禮,十五年來從未間斷或者敷衍。首飾、名琴、奇珍、古玩以及親自獵獲的獸皮等等,曾經滿滿當當堆滿了她的寢殿。

風川進城那天,她吩咐下人將這些東西全都挪到偏殿來。

下午的陽光從雕花格子窗透進來,照得那些珠釵玉鐲耀出一片炫目華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幾乎要墜下眼淚。這些年,寧王寵幸過無數女人,但都日久生厭,隻有對她這個嫡妻,一直都最為尊重和信任。他待她,其實是很好的。

她狠下心,傳來一個內侍:“將這些東西,拿去送給太後,太後挑剩下的,分送給後宮娘娘們。”

明姬隻帶了兩卷詩簡和兩套衣裝,所有的珠寶首飾、華衣麗服都留給了敏珠等幾個貼身的侍女。

一個時辰後,念川與顏椒仍未歸來,明姬隨著風川出了薈蔚宮,在宮城的外朝廣場,兆國大軍已經集合待發。

出了路門,便是離開內宮了。明姬在路門裏,跪下來對著太後寢宮方向磕了一個頭。畢竟這麼多年,她們婆媳相處甚洽,她背叛了寧王,沒臉去躬親拜別太後,如此也算是禮盡最後的孝道。

風川看著她跪伏於地,三次叩首,眼裏滑過一絲不悅,然而也沒有說什麼。

風川大軍從西門出翼城,念川和顏椒從東門返回,正好錯過。回到宮裏,兩人分手,念川回薈蔚宮,剛入宮門,風川留下的幾名侍衛迎上來,將風川和明姬的意思轉告。念川點頭道:“幾位大哥請稍候,我收拾一下行裝。”

念川是王後一手帶大,與王後朝夕難離,因此心急如焚,恨不能早日追上王後,隨意整備了幾套服飾,便帶著侍衛們匆匆去找顏椒。

顏椒住在寧王天壽宮的內官房。

顏椒聽完,臉色晦澀,隻是不語。

念川詫異道:“哥哥,你怎麼了?趕緊束裝出發吧!”

顏椒的目光在幾名侍衛之間逡巡,拉過念川,對侍衛們道:“幾位大哥,我有幾句私語要對妹子講,還請諒解。”

侍衛們麵麵相覷,不知顏椒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未等他們作出反應,顏椒已拖著念川進了內室,掩上了屋門。

“哥哥,到底什麼事!”念川甩掉顏椒的手,氣急敗壞道:“你倒是快點啊,否則趕不上王後他們了!”

顏椒容色一冷,眼神沉鬱下來,悶悶道:“我不想去!”

“什麼!”念川驚愕莫名:“為什麼?為什麼?”

顏椒眼裏有一絲恨意泛起:“我是寧國人,為什麼要拋棄母邦,去追隨血洗我故土、辱及我父母遺體的仇人!”

念川啞口無言,怔在那裏,須臾,她神色決然,頷首道:“好吧,你不去,我自己跟他們去。我才不管什麼國恨邦仇,我隻要跟著王後!”

她轉身欲去,卻被顏椒一把拽住:“念川!”他眼裏漾開一片奇異的柔情:“別走!念川,我……”他仿佛是下了一個什麼天大的決心,咬一咬牙,眸光閃耀出華彩,激切道:“別走!我喜歡你!”

念川圓圓的眼睛變得無比圓而大,嘴也張開成一個可愛的圓形:“哥哥,你開什麼玩笑?”

顏椒迫住她濃麗的大眼:“是真的,很多年了,我喜歡你,念川,我喜歡你!”

念川厭煩地甩開他:“我現在沒功夫聽這些,我要去追趕王後,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顏椒還是牢牢攥住她胳膊不放:“念川,為了我,留下來吧!這麼多年,你對我一點感情也沒有嗎?”

念川冷冷地看著他:“你再不放手,我就叫他們了!”

顏椒臉上現出極度的痛苦,慢慢鬆開了手,眼裏淚水漸湧。

念川心下微有不忍,但是立刻拉開房門,走出。

那幾名侍衛見她出來,鬆了一口氣,他們擔心故國父老的安危,也急著要走,幾張臉都布滿憂急,探詢的目光齊刷刷投向念川。

念川對他們點頭道:“我們走吧,他不走了。”

侍衛道:“為何?王後交待過,必須帶你們兩人。”

念川搖頭道:“不必等他了,他不會離開故土,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王後那裏,我替你們告罪請宥。”

幾名侍衛巴不得如此,擁著念川頃刻間走掉。

念川最後匆匆往裏間掠了一眼,也隻是一瞬,那個失落的蕭瑟的身影依稀滑過眼角。

曲六 國恨情仇(上)

路門,是內宮之門。出了路門,便是外朝。念川回望路門雙闕,大眼睛裏滿漾著眷戀。畢竟是生活了八年的地方啊。

一縷晚霞正繚繞在巍峨的闕樓上,秋暮的大風吹動簷鈴,落下一串串冷冷清音。

“念川——念川——”

一行人停車回首,隻見蒼茫暮色裏,顏椒背上栓了一個大包袱,飛奔而來:“等等我——我跟你們一起走——”

他跑到念川車下,攀住車軹,仰起頭來,氣喘籲籲地笑:“妹……妹……子……我……不要……不要……跟你分開!”

念川臉上交織著感動、尷尬、欣慰、厭煩種種複雜的情緒,末了,化作一個燦爛的嬌笑:“這就對了,王後娘娘待你多好!”

顏椒與念川同車。幾名侍衛隨後,一行人出了宮城,行駛在外城裏。無邊夜色湧入偌大的翼城,燈火一點點如繁星般閃耀著,然而街市冷清,人跡杳無。自從兆軍進城,雖然張榜安民,但百姓們仍舊關門必戶,不敢外出。兆軍今日走得匆忙,百姓們尚未確知,依舊龜縮在家裏,不敢妄動。

車輪摩擦青石地麵的聲響,在萬籟俱寂的夜裏顯得清冷尖利。秋夜的大風呼呼地扯動一行人的袍袖,寒意透進體膚。

“冷嗎?”顏椒將念川的雙手握在自己的手裏,念川隻微弱地抗拒了一下,便任由他替自己搓手。

顏椒回頭望了兩眼那幾名侍衛,低聲對念川說:“我就是想不明白,姐姐那麼善良到幾乎透明的女子,怎麼那麼喜歡殘暴嗜血的兆王?”

念川撇撇嘴:“有什麼奇怪,那麼你為何喜歡我?明明我又不喜歡你!”

顏椒一臉沮喪,眼神痛楚:“念川,你真的不喜歡我?有沒有一點點喜歡?一點點都沒有?”

念川把手抽回來,馬車風燈照映下,她的神情渺遠而深幽:“王後娘娘說,她平生最怕冷,世上隻有一個男人會讓她把雙手雙足放在他身上取暖。”

“就因為這個?”顏椒大惑不解,突然貼近念川:“我也願意啊!”他解開衣襟,抓著念川的手就要往身體裏放。念川氣呼呼地推開她:“哥哥!”

顏椒立足不穩,險些栽下車去,剛扶住,突然有車馬馳驟之聲乍然響起在靜夜裏,車輪飛快碾過石板路的“鐺琅鐺琅”聲轟轟地由遠及近。

停車回首,街道盡頭有許多火把在急速地晃動。

寂靜的夜色中突然響起尖銳的呼嘯聲,一排排密如急雨的流矢撕裂夜風,破空而至。顏椒幾乎是下意識擋在念川身前。

念川感到一股強大的衝力從顏椒身上傳到自己身體,心知不好,淒厲大叫:“哥哥!哥哥!”便欲抱他,卻又是一大片長箭劃破夜空的嗚嗚之聲,帶著淒厲的勁風從耳畔掠過,又一股大力衝擊得念川往後倒在車裏。顏椒踉蹌一下,抓住橫欄,仍舊挺立,牢牢護住念川。

叮叮一片亂響,無數羽箭擊打在青銅軺車上。車夫慌忙跳下車轅,立刻被密密麻麻的箭雨淹沒。

另外兩乘車上的兆國侍衛們,或者揮舞寶劍或者舞動大戟,撥檔著暴雨般的箭矢,然而淩厲的長箭一輪接一輪激射而至,無數箭矢穿透了幾名侍衛的身軀。

箭矢劃破空氣的呼嘯聲終於停止,念川爬起來,從後麵將顏椒扳過來。顏椒身中數箭,整個人像刺蝟一般,滿身血肉模糊。念川嗚咽著撫摸他,溫熱粘稠的血灼熱地燙痛了她的手。

“哥哥……”她將臉貼上他的臉,任他嘴角的血水染紅她半邊麵頰:“哥哥……”

街道盡頭,黑暗深處,跳躍躥動的火光,映出車上車下幾十個嚴陣持弓的甲士,為首的一人,正是閔良濟將軍。

兆軍撤離後,國人將軟禁中的閔將軍放了出來,閔將軍立即跑到宮中請太後主持大局,太後垂老多病,頒布懿旨,由棠棣夫人代太後行權,暫攝一應事務。

棠棣夫人第一件事便是封鎖了王後的薈蔚宮,發現少了念川,立即下令追捕。這些年來,念川仗著寧王偏疼、王後寵愛,從來不把棠棣放在眼裏,處處頂撞她。這次兆軍入城,兆王竟將寧國王後封為兆國王後,聽說還納了念川為妃,棠棣更是恨得咬牙切齒。

車隊中間,一乘四麵垂簾、鑲金繪彩的華車裏,流曳出一抹玫瑰色的裙裾,在暗夜的火光裏那顏色竟像陳年的血跡般刺目。軟而媚的身姿仿佛不勝夜風的幽涼,嬌嬈欲墜地從車裏下來,媚眼一橫,廣袖輕揮:“將她給我拿下,不許傷她,等大王回來親自處置她。”

甲士們一擁而上,紛紛躍上軺車,七手八腳將念川從顏椒身上拖開,顏椒僵挺直立的身軀終於轟然倒下,數支長箭插滿他的身體,他依然大睜的雙眼倒映著星光璀璨的夜空。

“哥哥——哥哥——” 念川哭喊著,被甲士們押走,她皎月般圓潤嬌美的臉上血淚交流,模糊中望出去,風川的幾名侍衛也已身中數箭,倒斃車中。她的哭喊突然變成了:“王後——王後娘娘——”

曲六 國恨情仇(中)

半個多月之後,白狄騎兵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由白狄首領——也即寧王的親姑父,薩都親自率領。風川原先布置在路上伏擊的那支軍隊,在風川離開寧國時就已被召回,白狄騎兵一路暢通無助地進入國都。

進城後,寧王親自犒勞狄軍,大宴姑父薩都。連太後也扶病出來與薩都相見,當年寧王的姑姑嫁到白狄,太後是參與過小姑子的送親典儀的。席間問起寧王姑母的近況,言來語去,倒也十分融洽。

隻可憐了寧王,從一入城便聽說王後成了兆國王後,跟著兆王走了。寧王眼前一黑,幾乎暈厥。宴席上,又看見好幾位妃嬪戴著的首飾,正是自己十五年來贈給王後的生日禮物,一問,原來王後走時,將他多年所贈毫不吝惜地分送。其心之涼薄,令他心如刀割。

強自撐持著,陪姑父吃好喝足,酒闌席散後,才急不可耐往薈蔚宮去。

踏進王後寢殿的那一刻,寧王產生了幻覺,他覺得他們都在騙他,王後並沒有離開,他仿佛看見她從層層疊疊的縹緲簾帷走出來,高貴明豔的身姿一如既往地迎接著他,無比優雅地下拜:“大王……”

月光從天窗一瀉無餘,銀輝如水漫流,浮出殿中不忍卒目的一幕。

這是明姬與風川走時留下的原貌,是棠棣夫人特地封鎖了,呈給寧王的淫惡罪證。

淡青色的輕紗帷幔在輕薄透明的月光裏飄蕩,帶起滿殿慘淡悲涼的氣氛。

寧王雙腿灌了鉛一般走向床榻,鼓起全部的勇氣去看,淩亂的繡茵錦褥明顯地留下了她跟另一個男人激情雲雨的痕跡。他無法想象,這個跟了他十五年、在床上從來就不夠熱情的女人,是如何將這張繡榻弄得如此繚亂靡豔,如此散發出陣陣情欲的氣息。

在他的印象中,她一直是溫柔、賢德、端莊的女人,她怎麼會做出這種事,怎麼會!就算她曾經是明姬,但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她與他做了十五年夫妻啊。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待她很好,他寵幸過那麼多女人,卻一直全力維護她的國母之尊,不容許任何一個寵妃冒犯她。

她是一國之母啊,這樣的行為,使他的整個國家、他所有的子民都蒙羞受辱!

震驚、憤怒、恥辱撕扯著他,他變得像一隻發狂的獸,抓起被褥開始瘋狂撕扯,“畜牲——畜牲——”

絹麵上暈染著斑駁陸離的男人精華之跡,在月光下跳到他血紅的眼睛裏,像炫目的光焰灼燒著他的視線。

一路過來,他看見自己的國土江山在那畜牲的鐵蹄下變得滿目瘡痍,白骨遍野。這畜牲屠殺了他幾十萬的子民,又在他最愛的女人床上留下這樣狂肆激射的汙穢,他絕對不會放過那畜牲,絕對不會!

撕扯下的碎帛斷錦滿殿飛揚,在慘白的月色裏紛紛絮絮,旋轉著錦燦光輝,掩映著他被狂烈的仇恨扭曲得滿臉顫動的肥肉。

一道豔麗的玫瑰色身影蜿蜒過來,慢慢爬到寧王腳邊:“大王息怒!大王為那起賤人動怒傷身,太也不值!”

“滾——滾——”寧王一腳將棠棣夫人踹出去,劇烈顫抖的身體再也支持不住,撲倒在一地綾羅碎綢中,瘋狂捶擊地麵,發出一聲又一聲鬼哭狼嚎般的怒吼悲嘶,仿佛有迸濺的鮮血、以及五髒六腑都從這震動殿宇的嚎叫中噴出。“啊——啊——畜生!畜生!寡人要食你肉,寢你皮!畜生!畜生!”

棠棣夫人忍著痛,爬過去抱住伏地狂嚎的寧王,眼裏迸出冷毒:“大王,明姬那個賤人,不僅自薦枕席,還將念川也薦給兆王為妃。”

寧王從絹帛碎片裏抬起淚水縱橫的胖臉,又一重更狂怒的恨意,如血光噴薄般將他的麵皮染得紫漲,仰天大吼:“寡人想要念川想了多久,她都不給,原來是為了留給那個畜牲!”

棠棣畫了濃妝的臉,扯出一個紅白分明的濃豔笑意:“大王,所幸那畜牲未將念川帶走,臣妾押下了念川,大王要不要審一審她?”

曲六 國恨情仇(下)

念川被帶上來後,寧王揮手讓棠棣退出去。

月光清冷地流轉於二人之間。

寧王坐在地上,念川跪在地上。

寧王望著她,她垂眸望著地麵。

念川還是穿著出走那天的一襲蜜合色衣裙,染了大片血跡,像絢麗濃豔的繡花,在月光裏恍若正在盛開的鮮花,泛著奇異的浮凸感。

“脫!”寧王驟然暴喝:“脫!聽見沒有!”

念川抬起驚恐的眼眸,數日的軟禁令她圓圓的小臉清瘦了不少,圓圓的大眼睛因瘦而陷落,更顯得空落落的,盛滿了清水般的月光,無限哀憐地望著他。

“脫!要寡人親自動手麼!”

念川抖抖索索地一件件褪去衣物,精赤條條地跪在月光裏,初雪般潔白豐美的肉體猶如雪光般刺痛他的雙目……

……背貼著冰涼堅硬的地磚,那閃電般的疼痛進入身體的一刻,念川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眼前閃過王後,兆王,顏椒,顏大嬸,父親的臉……

“說!那畜牲跟寡人,誰更剛勁?”寧王一邊帶著全部的悲恨衝撞,一邊厲聲問。

念川睜開眼,淚水無可抑製地奔流:“大王,兆王沒有碰奴婢!真的沒有!”

寧王劈麵一個耳光,念川半邊臉立時腫起。

“沒有碰你,那麼你的落紅去哪了!”

“奴婢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奴婢……”念川隻能悲泣,卻是百口莫辨,滿心滿肺的深苦極悲,令念川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發泄完後,寧王坐起身,並無快感,傷痛的感覺反而更加透肌入骨。他坐在地上,捂著臉痛哭。一旁,念川亦掩麵而泣。

月光冷冷地照著兩個傷心人。

突然,寧王停止哭泣,轉頭看過來:“念川……”

念川仰起一臉淒苦淚水。

寧王的目光陰森森的可怖:“你原名不叫念川吧?”

念川怔了一怔,久遠的時光浮上心頭,但是她馬上抹去記憶,含淚執拗:“我一直都叫念川。”

寧王狂吼一聲掄過去一個耳光,打得念川翻滾在地。

“說!你到底是什麼人!”寧王抓起念川,狂亂搖晃:“你不是她的表妹!難怪寡人覺得你麵熟,快說,你究竟是什麼人!”

念川被搖得似狂風中的小樹苗,牙齒“咯咯”打戰,卻仍從顫抖的唇齒間迸出倔強的堅持:“我……是……念……川……”

“好啊,你也想念那畜牲是吧!那你為何不跟去!”寧王左右開弓地扇她耳光,清脆的聲音回旋在滿殿月光裏,直打到自己手都痛了,才一把抓起幾乎昏迷的念川,像抓起一隻軟綿綿的死兔子:“好!你跟我走,我要讓你看著他怎麼死!”

第二日,寧王又在大殿宴請薩都,將寧國世藏的寶器悉數賄賂姑父,並且許他割讓邊境三邑,求他為自己追擊兆王風川。

薩都滿口應允,寧王詔告全國,幸存的百姓組成民兵,殘存的散兵遊勇也彙集成師,前來響應,加上翼城裏閔將軍的部卒毫發未損,寧師也有上萬人之多。不幾日,白狄大軍和寧國師徒浩浩蕩蕩向兆國開發了。

寧王帶上的隨征妾侍,便是念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