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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白手心,黑手背兒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黃昏時分,林家響母子賣完西瓜,懷著不錯的心情,趕著牛車回家來。前麵不遠處,是一個無人看守的鐵路道口。

他們必須經過這道口。可是就在他們攀坡上來,離鐵軌還有八九米遠的時候,從西麵開來一列火車。俗話說,寧等十分,不搶一秒,家響把老牛吆住了。媽媽說:“對,我們不急,等一等。”

是一列特別快車,風馳電掣,呼嘯而來。老牛沒見過那腦門正中生了一大隻眼睛的怪物,那巨大的聲響、那沒見過的速度和排山倒海的氣勢,驚得它三魂出竅,它橫向一衝,慌急地扭頭,盲目地、瘋狂地拉著空車狂奔急逃起來。

林家響急壞了,嘴裏一連聲“籲籲”地吆喊著,雙手緊拉老牛的那根檾麻韁繩。他身子竭力朝後仰,渴望蹬住什麼溝坎把牛拽住。

怎奈老牛瘋了,它再也沒有了往日那溫順的麵孔,也一改往日那笨巴巴的憨態,鼻孔呼呼地噴著粗氣,兩眼如燈,弓著腰跑。家響人小力單,哪裏拽得住它。身後的空車,就像一頭野獸,一路跳躍著越過溝坎,稀裏嘩啦,丟了活板丟了秤丟了瓜刀丟了家響的涼鞋,直到一個猛顛後,車輪軋過家響的雙腿,掀翻在一條瘋長著紫花益母草和刺野麻的老溝裏。

沒能跳下車的媽媽,被壓在車廂下麵。

萬幸的是,家響受的是擦皮傷,並無大礙;不幸的是,媽媽除了腰部、肩部被劃傷,右腿股骨也折斷了。

……

媽媽心疼花錢,是那麼不想去醫院,也到底不得不去了醫院。

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如果不是媽媽過早地出了院,如果不是媽媽老想幹活,如果不是媽媽拒絕任何營養品,那麼,媽媽的腿骨也許早就接好了。

媽媽殘了,她的傷腿,落下一個叫做“骨不接”的後遺症,幾次拍片都分明地顯示,斷茬部分連不上。

指望著賣了西瓜買舊自行車,往城裏二中讀書,可是媽媽死活不答應他走讀了——那個進城必過的鐵路道口,多少次讓媽媽夢裏驚魂,它成了媽媽心中一座陰森可怖的閻王殿。

可是,不走讀,又怎麼住得起學校呢?

樂豐縣城裏,柳林小熙家。

老少三代四口人,正在吃午飯。

涼拚熱炒端上桌,葷素搭配,色香味講究,菜肴很是豐盛,鋼化玻璃轉盤上沒了空隙。姥姥做紅豆白米飯是拿手戲,不幹不濘,不軟不硬,又糯又香,比切糕還好吃。可是她自己咬著半個冷饅頭。她說扔了可惜。姥姥過日子非常節儉,牙膏擠完皮要剪開,將殘餘用盡;發了黴的月餅、爛了斑的水果,都歸她吃,誰也勸阻不了,她說浪費東西是作孽。她因此多次拉肚子,花去的藥錢比買月餅買水果貴多了,她就是不願汲取教訓。

爸爸問媽媽:“曉豔,你喝點紅葡萄酒不?專家說是有好處的,每天不超過100毫升,軟化血管,降低血粘度,有好處!”

媽媽遞過一隻空碗,說:“來一點吧!多了不要,我怕上頭。”

爸爸忽然覺得失當,趕緊把酒瓶掉過來,對姥姥說:“對了,他姥姥您也喝點吧!上歲數人血管大都硬化了,血壓也偏高,更需要。人家專家……”

姥姥撥過爸爸的瓶子,說:“專家的話,我看信也可,不信也可!而且現在的專家比牛毛都多一半,同樣的問題,兩個專家能說出三樣來!——我不喝。”

這時候,門鈴響了。

柳林小熙含著塊排骨去開了門,進來的是賣西瓜的母子倆。

他看見,賣西瓜的阿姨拄著雙拐,由那個吹秫笛兒的兒子攙著,行動很是不便的樣子。

爸爸愣了一下。

柳林小熙可像見了老熟人,趕緊把排骨從嘴裏摳出來,說:“哇噻,夥計,你是吹秫笛兒的呀!久仰久仰!幸會幸會!可是你們……這是怎麼啦?”

媽媽吃驚地問兒子:“小熙你們早就認識啊?”

柳林小熙說:“嗨,看您說的,當然認識啦!老朋友能不認識嗎?那次我買的又甜又脆的大西瓜,就是他們家的呀!秫笛兒,就是他送給我的嘛!姥姥你偏說秫笛兒傳染乙肝,你們當麵問問他,他有乙肝嗎?愛因斯坦……說過吧,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

姥姥是冷淡的,她把坐凳用腳撥拉到桌子底下,一言不發地背過身,到廚房裏拿來一條毛巾,慢騰騰地踱出來,反反複複地擦手。林家響看見她用貓一樣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媽媽,然後,移過視線來打量他。

時間過得好慢,林家響覺得那姥姥擦手的動作像給人施一種刑罰。

“我好像,”姥姥回身把毛巾朝洗手間裏的漱盥池拋去,用脊背對著這邊,十分不悅地說,“眼熟吧!這不是——林向大的媳婦嗎?哼哼!”

那兩聲哼哼,讓林家響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媽媽趕緊向貓眼姥姥問好。她對家響說:

“家響,快問姥姥好!是小熙的姥姥,也是你的姥姥!這位是你叔叔,這位是你嬸子!這是……應該是哥哥吧。咱們那天倒是見過麵了,可就是沒想到咱是一家人啊。”

林家響眼睛仍然瞟著姥姥,說:“哥哥會拉手風琴!拉得忒好聽。哥,我聽琴聽得把西瓜都掉地下摔瓣兒啦!哈!你咋拉得那麼好呀!”

嬸嬸柳曉豔問媽媽:“嫂子,你這腿是……”

林家響看看客廳裏的沙發,心想,說這麼多話了,沒人讓媽媽坐下歇一歇,這是什麼人家呢?就算來個花子,如果是斷了腿,也該……

媽媽答道:“車禍。就那回進城賣瓜,回家過火車道口牛車驚了,翻車跌的。他嬸,我今天來,是說……真是不好意思開口啊。咱家響成績不賴,考到縣城二中了。林家梁子就他一個人考上了。我本不想讓他念了,家裏難,有啥念頭啊,可是這孩子一個死心眼兒,非念書不可……”

柳林小熙攔了鄉下媽媽的話茬,說:“二中啊!好!我們倆是同學啦!我也考上二中啦!你補交了多少讚助費?”

姥姥瞪他一眼,把他撥拉到一邊去了。分數不上段才交讚助費的,咋就不知道寒磣。

家響的媽媽轉過臉,以軟軟的口氣對叔叔說:

“他叔,咱們家老媽,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我算是沒有了幫手。我這腿腳不好,骨頭茬沒接上,想放幾隻羊賺個零錢也辦不到了。家響考到二中,走讀路遠夠不上,20多公裏啊,特別是還要過鐵道,不安全。住校呢,這個費那個費,說是連床鋪都不給白睡,要收錢,咱們家有被褥,人家偏偏讓你用他們統一的,一個月就得挑費一頭二百吧,我招架不了。我想讓你侄兒……在你這兒……擠一擠……”

“歡迎!熱……”小熙沒說完,就被姥姥拽走了。

叔叔眼睛打個轉,沉吟說:“嗯,嗯,其實呢,下麵鎮上的中學,也是一樣的教材,一樣的進度。念書這事兒,全憑個人肯努力。再好的學校,也有賴學生;多賴的學校,也有好學生。更不要說像愛迪生那樣的發明家,壓根就沒進過中學。當年我上學的時候,學校根本……”

姥姥打斷了叔叔的陳述,說:“你囉唆那麼多有啥用啊!初中,高中,連下來是6年吧!而且這還得不算留級、複課。城裏人有城裏人的難處,外人看著像模像樣,其實都是車道溝裏的泥鰍,沒有幾條活路可走。”姥姥揚起手裏沒吃完的幹巴饅頭,說,“看看我們吃的,酸了臭了都舍不得扔,這在好人家喂狗,怕是狗都不吃吧!”

媽媽聽了這話,臉色立馬難看起來。隻聽那姥姥接著說:“家響媽你別怪我多嘴,我這人心直口快,你得趕緊嫁人啊!大活人不能叫尿憋死。而且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早就該找個好的,有錢的!依我說,閉上眼瞎摸一個準比那林向大強!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而且你不能……”

媽媽聽不下去了,攬了家響一把,做出不再聽的樣子,聲氣低低地說:“我知道都不容易啊,城裏人……開銷大。這我早想過好幾個夜晚了。既然……是啊,那就……以後再說吧……”

姥姥竟笑了笑,兩隻貓眼同時亮起來,說:“我們也不好意思啊。本來都不是外人,卻顯得沒情沒意似的。唉,都難啊!以後常來啊!”

家響聽得明白,人家下逐客令了,咱不能不走了。

“客人”走後,柳林小熙惟妙惟肖地模仿姥姥的神態和調子,他很有這方麵的天賦:

“‘唉,都難啊!以後常來啊!’‘車道溝裏的泥鰍,沒有幾條活路可走。’咱姥姥說話就是形象,生動!”

姥姥瞪他一眼。“吃飯!堵嘴!”

小熙嘻嘻笑著,問:“姥姥哇,林家響他來就來唄, 你們怎麼不歡迎啊……”

姥姥拿指頭杵一下他的腦瓜頂,咬著牙說:“你呀,你呀,看著像伶俐,傻死個你吧!”

姥姥轉臉對媽媽說:“曉豔你咋養了這麼個傻東西呀!比木頭疙瘩多倆耳朵!傻!傻呀!泥佛爺開膛——沒心少肺!”

媽媽好像沒聽到姥姥說啥,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別愣著啦,”姥姥招呼,“吃飯,吃!吃完該幹啥幹啥!”

這天晚上,爸爸對媽媽說:

“不是我這當叔叔的無情無義,我一想起我們老大就生氣!他吃喝嫖賭,遊手好閑,偷人家的雞、鴨、羊、牛,割機井的電線,後來又跟人搞什麼煉鐵,偷鐵路上的道釘和夾板。我聽說他賭錢輸了,輸給外縣的,要把孩子頂給人家,多虧村幹部領著人給搶了回來。說我是他弟弟,我丟人,我現眼,我沒臉見人哪。當年我爸爸媽媽偏向他,把房子全給了他,院前院後的柳樹、榆樹、椿樹也全給了他,分給我們的是1700塊錢的債務……可我們是靠了發奮圖強才活出人樣兒的!他是不問耕耘,隻想收獲!”

媽媽說:“我在班上也思摸一天了。老人不是供你上了大學嗎?事情都過去了,陳芝麻爛穀子的,揪扯那幹啥!我看家響那孩子,挺不錯的……”

爸爸說:“我上大學不是你供的麼?家響錯不錯,我寧可出些錢,幫他一點,說心裏話,我不樂意他到咱們家來住。”

姥姥一拍巴掌,攤開雙手,嗆嗆說:“是吧,這話才有根!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老古人說的!曉豔我得告訴你——我看你就是不如向強腦瓜清醒!而且你從小沾事兒就昏頭!”

小熙插嘴道:“把姥姥的寶貴基因都弄丟了!姥姥沾事兒就明白!”

媽媽撥過小熙,對姥姥說:“媽,這事我也是來回地想。你操心太多了!有個美國人,叫什麼?叫漢蓓佳是吧,資助了160多個中國的貧困兒童,人家圖的啥?”

姥姥眉毛立起來,嚷道:“快拉倒!她圖的名聲啊!凡是錢多的,都這樣兒!她錢多!她花不了!我要是有100萬,我資助320個!而且這家響,初中上完還上高中不?高中上完還上大學不?就算你供他上完了大學,還管不管他娶媳婦、蓋房子?世界上可沒有後悔藥!俗話說,添人不如減口,一個四口之家猛不丁插進一個外人來,撞頭磕腦的,那可是增加百分之……百分之……二十!”

媽媽悶了一會兒,說:“林家梁子離二中24公裏,家響怎麼跑家呀?”

柳林小熙也仿著姥姥一拍巴掌,攤開雙手,大聲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