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班官兒
上課了。
班主任崔老師一定要點名：
“柳林小熙。”
“到！”
“林家響。”
“到！”……
在林家響的印象裏，崔老師不像家鄉小學的小苗老師那樣和藹可親。他也30來歲的樣子吧，瘦高體形，已見謝頂，一點都不愛笑，從眼鏡後麵射出來的目光，更多的時候沒有溫度。可你若說他冷吧，他說話又常常用個“請”字，顯得客客氣氣的，真讓人琢磨不透。這跟成天笑成一朵花的小苗老師迥然不同。
“在小學當過班長的，請舉一下手吧！”崔老師說。
就有七八個同學舉手，胳臂肘磕得桌麵咯噔咯噔響，一派競爭的樣子。
柳林小熙也舉起手來，還直搖胳臂，欠屁股，出聲地清喉嚨，顯然是怕老師忽略了他。
林家響想了想，自己既然也當過班長，不舉手就等於欺騙老師，就也舉了手。
老師擦擦眼鏡，重新戴上，望了望大家。
“好，請把手放下吧！”
崔老師把二中的校情跟同學們做了介紹，把自己的希望和決心跟大家交了底，就講起了語文課。家響覺得，崔老師講得特別好，他越聽越愛聽。崔老師字也寫得漂亮，一筆一筆極有骨脈，撇有鋒，捺有腳，比小苗老師寫得更好，他越看越愛看。
課後，柳林小熙跟林家響說：“你知道麼，肯定是要安排班長了。”
林家響問：“你怎麼知道呢？”
柳林小熙說：“笨死你！摸底不懂啊？”
看看近處沒有誰，柳林小熙小聲對家響說：
“如果選舉班長，你可得投我一票啊！——其實當班官兒也沒什麼好，就是多挨累，瞎操心，來來回回老跑腿兒。”
林家響心裏說，既然沒什麼好，那為什麼非要我投你一票呢？
“我就是想進班子，領導核心，”柳林小熙可能看出家響的眼神兒露出質疑，就解釋說，“體驗體驗，參與參與唄。當班官兒，其實我真的會！”
第四節是自習，崔老師來了。他果然說：
“我們大家來自不同的學校，開學伊始嘛，相互間還不太了解，我們先成立一個臨時班委會，臨時的，以後民主選舉正式的。誰來當臨時班長呢，我先主觀一下，任命一個。大家看好不好？”
大家齊聲說：“好！”
崔老師就說：“通過了解，我決定，先由——”
老師故意地頓了頓。
柳林小熙馬上繃緊了神經，聳起了耳朵，趕緊清喉嚨，發出一種類似咳嗽又不是咳嗽的示意。他的心髒咚咚地跳歡了。
隻聽崔老師說：“先由林家響同學擔任班長。兩周以後，我們民主選舉。大家同意嗎？——林家響，請你站起來，讓大家認識一下。”
林家響以為聽錯了，他左顧右盼，可是崔老師分明在望著他。而且那目光竟像有了溫度。他小聲地問問柳林小熙，老師是叫我嗎？柳林小熙卻沒回答他。
崔老師說：“林家響，我說的就是你，請站起來一下好嗎？對，沒有重名的。”
林家響紅著臉，靦腆地站起來了。他轉轉身子，果然發現許多目光朝他射來。他看不懂那些目光，他對城裏人的目光非常陌生。他額頭上的包還沒消平，像個火罐印子，有人小聲地笑。
柳林小熙頓時非常不悅，臉上像罩住了一疙瘩烏雲。
崔老師說：“也表決一下，同意林家響當臨時班長的，請舉一下手吧！”
大家盡管不熟悉，也還是舉起了手。
唯有柳林小熙，非常猶豫不決。他開始不想舉，等他勉強要舉的時候，老師已經說“好，請把手放下”了。
“報告！請問老師，您根據什麼任命林家響同學當班長呢？——對不起，我叫冷暖。”
一個叫冷暖的女孩，就這樣突然地發問道。
柳林小熙心中一喜，等待著好戲的開頭。他不認識冷暖，趕緊側過身，把熱烈的眼光發送過去，表示了自己的鼎力支持。
林家響的頭轟一下大了。要發生什麼事啊？
崔老師一定很覺意外，他語塞了。等班上有了嘁嘁喳喳的小聲議論，他才說：“臨時安排麼，老師考慮的……也不是很多。”
“臨時安排，也應當有個為什麼吧？哪怕隻安排一秒鍾呢！”冷暖不放鬆地說。
柳林小熙真想鼓掌啊，這姐們兒，厲害！他把兩條腿悠動起來，椅子就在屁股下麵吱咯地唱歌。
“臨時，為什麼不安排我呢？當然我這不過是打個比方。俗話說，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那麼，也應當沒有無緣無故的‘臨時安排’！”
——冷暖說。
顯然崔老師有點被動，可能有什麼話不願意說出來。他反複表白，臨時的跟正式的不一樣，算是權宜之計，過渡一下，希望大家諒解。冷暖才很不服氣地坐下了。
這結局叫柳林小熙有點失望。他希望林家響“掉下來”。既然自己當不上班長，班長最好不要出在自己家。家響當了班長，這要讓爸爸媽媽和姥姥知道了，自己麵子往哪擱啊！他很是惋惜冷暖的仗沒能“大獲全勝”。
不過，隻這一個回合，冷暖就出名了。
不久，人們進一步領略了她的厲害。她是一個特別“什麼”的女孩，竟敢大言不慚地宣告自己喜歡帥哥。如果有哪個女孩發笑，她就要質問你：“你不喜歡帥哥啊？你喜歡醜八怪啊？你不怕醜八怪傷害你視網膜呀！把豬八戒許配給你怎麼樣啊？裝模作樣幹啥呀！啊呸！我將來就是要娶個帥哥！”
別人說：“女士您說顛倒了，應當是帥哥娶你啊！”
她說：“啊呸！”
有一次，大家談起理想和未來，她說：“我的理想簡單得很，就是出人頭地！當超女！”這話把人說得一愣一愣的。
“愣啥！出人頭地就是優秀！就是拔尖！”她拍著桌子給你灌輸，“超女就是超級女孩！咋？你以為不對？跟著別人屁股走啊！袁隆平沒出人頭地？劉德華沒出人頭地？劉翔沒出人頭地？我特討厭你們這些假模假樣的家夥！到時候請我簽名，沒份！嗨，咱這是後話！”
“臨時安排”課後，柳林小熙緊追著崔老師，來到語文教研室門外。他說：“老師啊，我在小學，連著當了三年班長，林家響才當了一年啊……”
崔老師照例沒有笑，目光裏沒有溫度。是不是冷暖的“發難”讓他還有些不快呢？他問柳林小熙：
“那請你說說，三年怎麼著？一年又怎麼著啊？”
“三年……”柳林小熙抓抓頭皮，“三年比一年……長啊……”
崔老師可能意識到自己不夠溫和了，馬上低下聲氣來，耐心地說：“還有當過五年班長的呢！都是好學生！過不了幾天，我們還要民主選舉嘛！請你做好競選的準備好嗎？努力吧，柳林小熙！”
崔老師推門走進了教研室。
柳林小熙覺得怪沒趣的。他朝著那扇暗綠色板門做個厭惡的鬼臉兒。
正好，冷暖走過來，柳林小熙討好地對她說：“冷暖，你真行！”
“我怎麼真行？”冷暖反問道。而且那雙本來好看的眼睛裏竟也沒了溫度。
“你……真勇……敢！”柳林小熙就有點結巴。
冷暖那雙好看的眼睛閉了一下，連反問也沒再反問，就走掉了。
放學路上，柳林小熙跟林家響沒有一句話，他耍起小性子了。自行車一路吱扭吱扭地叫，多麼單調啊。快進家的時候，他對林家響說：
“你沒有必要跟誰說你當了什麼破班長！那沒什麼值得吹呼的！班主任都不算官，破班長算啥？！再說，不就是個破臨時的麼！沒幾天當頭啊！”
林家響想，你沒當上，就說得這麼難聽，酸葡萄啊！
當上臨時班長的林家響，在同學麵前說話成了一道難關。城裏的同學們，見多識廣，普通話個個講得好，他覺得自己像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未曾開口先自卑了。當他以一口“獨具特色”的“林家梁子普通話”麵對大家的時候，總有些人大笑。特別是那個外號叫做“胡哈教主”的藍宇國——一上課就打瞌睡，趴著桌子流口水，還說出過一句夢話“那張翼德哈哈大笑”的高個子男生——他不光笑，還拍桌子，顛屁股，大聲模仿。好像他聽“林家梁子普通話”，比聽老師們授業解惑更有興趣。
那林家響，一張臉就紅得像剛出湯鍋的螃蟹殼了。
倒是小女生柳憶寒背地對他說：“林家響你別慌啊！慢慢地講嘛，你講得不錯的，詞句蠻可以啊！就那二聲字，‘人’呀，‘學’呀，‘來’呀，少打一點彎彎就準確了！”
幾句溫暖話，雪中送炭一般，讓林家響深為感激。柳憶寒消瘦單薄，臉上缺少紅潤，穿著打扮明顯地落伍。這讓林家響覺得有了難得的同盟，當然他什麼都沒表示出來。
林家響講話是弱項，服務可是強項，他做得特別好。他樂意為大家掃地，擦窗戶，擦黑板，拎水桶潑灑水泥地板。有哪個同學頭疼腦熱不舒服，他跑校醫室找醫生，取藥弄開水，就是不厭其煩。
臨時的文藝委員叫錢玲，勞動委員叫冉旗旗，學習委員叫水流東，都對臨時班長林家響產生了“相當可以”的好印象。
“我看你成了幹活的精了！”唯有柳林小熙，這樣酸溜溜地對他說。“你這班長還想當下去是不是？！上癮啦？想轉正啊？我長這麼大，就沒見過你這樣當班長的！你以為班長就是保姆哇？就是傭人啊！就是二小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