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畫

描花,石衝穀裏的一個鄉野小男子。

十二歲的他己畫得一手好畫,石衝穀的人都說他天生就該吃這口飯。他天生吃這口飯並不奇怪,因為他家四代人都是民間工匠,主要為村廟雕梁畫棟,堆塑神像,做浮雕壁畫,在牆上描畫神畫等等。同時也兼為祠堂雕刻牌位,為社神做神拿,甚至做墓碑,雕刻碑文。

20 世紀九十年代初的博白,各村鎮間的客家人比較信奉神仙。尤其是東平鎮那一帶的鄉村,在八十年代末 到九十年代前期,盛行重建以前被打了的廟堂。

在土改期間,民間有些廟堂羊皮握毀。後來到了"文革又有一些民間廟堂再被撞毀。這兩輪握廟風潮差不多把這一帶鄉村的廟堂清掃幹淨了。在這些被打了的廟堂中,有些是很有年頭的,屋簷、樓台的雕琢極為講究,壁畫做得精美細膩,神像的雕塑也很有f山氣,另外古人在牆上留下的書法、詩文也很有價值,但可惜大部分都遭毀滅。隻有兩座小廟因為隱匿在深山偏村,交通不便,推廟打神隊的人嫌路難走,沒進山打廟,這廟才得以幸存。那兩座廟堂,也因為多年來沒能得到很好的維修而損毀嚴重。有一座已經倒了,有一座還殘存蘭分之一,被風吹日蝕,隨時都有倒塌的可能。後來,有一個多年浪跡在外的商人突然發達,回鄉拜這座廟裏的神。人們才知道他早年窮得喝水度日的時候曾在這裏空手下拜許願,然後背井離鄉,在外謀生。十幾年後回來還願,並出資重建這座廟。那座廟修建好了以後,遠近的村民都來上香。隨後,各村的人也紛紛集資在原來的舊址上再建廟堂。

描花的童年恰好就在這興廟重建期間度過。

描花這個家族是從前最得人們信賴的神工匠 。在打廟風潮時期,這個家族的人還被打廟的人推出去遊過村,挨過批鬥。在那個年月,他們的手藝活被迫擱置起來,放下雕刀,拿起鋤頭等農具,像所有村民那樣耕田種地。到了這個時候,他們又再被人們想起, ì青去做神工 j舌。於是,這個家族的神工事業又再次興旺起來,東有人喊,西有人請。

描花的阿大(爺爺)被人敬稱為神工,描花的阿爸、

伯父和叔父們被人敬稱為神匠,描花的堂哥們被人們敬稱為廟師。隻有他被人們例外起了一個稱號,描花。

描花這個名字的得來,是有些故事的 。描花在五歲之前不叫描花,叫十九,他在家族同輩中是第十九個出生的男丁,所以排名十九。他是整個家族男丁中生得最招人喜歡的,白淨,笑容好看,眼睛明亮顯得機靈。那時他阿大阿爸和阿哥們都在村不遠的那個三水廟做神工活,他常常跟去看。有時候他還能幫做些遞水、洗筆、磨畫料等小工。那時阿大正在一麵大牆上描一幅神畫,其中有一道工序叫描花,主要是用淨筆描淨畫,淨筆 f旨的是沒來占色彩的木尖筆,用這種筆先在牆上輕輕地劃出最初的畫麵,這樣的畫麵因為是素色的,所以稱為淨畫。等上色的時候,就叫描花。描花愛看阿大描花,也想幫忙。任何人想叫他幫做點事他都推托,理由是看描花。描花這兩個字被他說多了,家裏人偶爾開玩笑,說幹脆喊他描花得了 。有一次阿大急著找他遞筆,脫口就大聲喊描花一一把筆遞給我。 "

"好一一"他也大聲回答。

正好那時有一幫外村人來參觀新廟,也正好聽到阿大喊他描花,於是,那些人就叫他描花。後來,本地人也跟著叫他描花。

花名隻要羊皮叫上幾遍就成了真名,從此他就是描花了。

描花對畫畫很有天賦,阿大對他特別偏愛,常常把他帶在身邊,有意給他更多學習的機會。九歲那年他就能幫忙給壁畫上色。十歲時就可以眼間大一起畫淨畫,有時候單獨描一小麵牆的畫 。這一年五月,大樹根村的村祠要翻新,不僅牆麵上要描畫一些神畫,還要在祠堂的兩扇大門上畫關羽和張飛兩位門神的神像畫 。

這是一項不小的工程。阿大親自在家族成員中挑選了幾個得力骨幹。描花也被挑上,一同前往。大樹根村離他們的村子並不遠,屬同鄉的異姓人。同鄉的異姓人自百年來彼此聯姻,所以這兩個村之間也有著千絲萬縷的姻親關係。大人們都相互熟悉,陌生的隻是部分孩子。描花跟著家裏人到過周邊很多村子,唯有這個村子是第一次來。他也曾無數次從這個村邊經過,覺得已經把這個村子看熟,但他真正走進去後才發現有很多村巷是在村外所看不到的,有很多人是在村外所遇不上的,所以就有了陌生感 。

村祠的翻新修理是大事,像這樣的大事是比較隆重的,村裏德高望重、說公眾i舌的老族頭會帶領全村主事人到村頭來迎接神工匠們。像這麼熱鬧的事,村裏的孩子們絕對不會錯過。他們早早湧到村頭來,自動排在村口兩邊,形成歡迎的列隊。大人們也樂得有他們在場,顯得這個村子人丁興旺。

描花是神工匠中最小的一個,長得又好看,自然成為最搶眼的人物。無論大人還是小孩,目光最終都會落在他身上。大人們不吝嗇給他讚美詞。描花從很小的時候就聽慣了這些讚揚的話,他心裏謹記著阿大的叮囑,不能在得到讚揚時得意忘形,如果不嚴格要求自己,提升畫技,做好每一處細節的工作,曾經包圍自己的那些讚美詞轉眼就能變成指責和嚴酷的批評。描花隻是麵帶微微的笑意,不言不語地跟在阿大身邊。

描花隻是掃了一眼兩邊的孩子,沒有仔細去看他們。他知道,每個村子裏都會有三兩個野孩子,不招他們反而更安全,免得他們在工作的時候竄來竄去,惹出些小麻煩事來。他阿大跟他講過的,進了別人的村做工,就隻是好好地把工做漂亮,別的什麼事少營,要閉得住嘴,不亂間,不亂說;要把得住耳朵,不亂聽。描花還自覺地再多加一條,管好眼睛,不亂看。

可有時候自己管好自己並不代表就沒有麻煩找上來。

"~黑,聽說你很厲害。我不太相信你是神童。 "有個聲音是直衝描花來的。描花看到一個年齡跟自己差不多的小男子單獨立占在門樓邊上,一副驕橫的樣子。老族頭怪他失禮,用竹竿煙鬥指指他,喝罵起來:

"大筆,的飛再胡鬧,小心回家我拍的飛。 "他是老族頭的孫子,大筆。大筆的阿爸也瞪他一眼走。 ""我又沒說錯什麼。我隻是不信他有那麼大的本事而

已 。大筆固執地堅持著。老族頭去趕大筆 。大筆像猴子一樣爬到門樓的高架上,鑽進頂棚裏。不一會之後,他的腦袋就從一個小窗眼上探出來,對描花擠眉弄眼我就是不相信。眼見為實。我會去看你畫畫的。 "

仰望著他的那些孩子們都大聲笑起來。然後他們就被大人驅趕,讓他們有多遠滾多遠。他們是滾開了一會,可很快又滾回到祠堂,繼續圍觀。

描花對於大筆的傳說也早有聽聞。

大筆,是大樹根村最有威信的老族頭文風老伯的第四個孫子。他的手很大,大得有失正常比例,但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又因為他隻愛使用大筆寫字,所以得到大筆這個外號。文風老伯父子是村祠的主事人,同時也是全鄉三十來個朱姓自然村所共有的大祠堂的族頭理事成員。他們精通各種祭禮規則,能寫各類祭典的祭文,主持族姓裏各種祭祀活動,與擔當口昌禮司①的最重要人物朱文章常在一起共事。這個家族的威望和民心是由幾代人悉心積下來的。大筆從很小的時候就跟著阿大阿爸閱族語,看各類祭文。他寫的毛筆字也深得朱文章讚賞。朱文章隻有一個孫子,叫朱字,朱字不喜歡參與族事,隻想成為像大焦那樣的民間艾燒土醫,所以朱文章選定了大筆,有意培養他成為將來的祠堂管事人。等他再長大一些以後,朱姓祠堂的理事們就會正式在朱姓祠堂裏舉禮,讓他參與所有族裏事務,將來他也會承接著成為祠堂的負責人 。成為祠堂負責人,就能享受族人捐集的生活費。最主要的是能在同姓中入中享有話語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