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1 / 3)

正文-一

序 一寸河山一寸血

對少數歲入耄耋的中國人來說,那是一段久遠模糊的記憶;

對多數野心勃勃、憂心忡忡、信心滿滿的中國人來說,那卻隻是一段傳聞中的曆史。

政客、學者、親曆者……證言、謊言、傳言,許多本該被銘記的,卻被洶湧澎湃卻又膚淺光怪的商業文化所湮滅,令人不免懷疑,這是不是一個天性忘本的民族——假如連這些血與肉書就的往事都可以淡忘,那麼這個民族是否就已經喪失了繼續生存和繁衍的意義與權力;假如連那些曾為民族的尊嚴浴血奮戰卻連墓碑也沒能留下的名字都可以被忘記,那麼,名宅、豪車還能為我們帶來多少類似尊嚴的快感呢?

張自忠(1891-1940),一員日軍高級將官眼中的支那戰神、真正的對手。就在他以身殉國並成為中國軍隊在抗日戰爭中犧牲的最高級別將領(陸軍上將)的70年後,我走遍了城市的各大書城書店,卻找不到一篇超過3000字有關將軍生平經曆的文字……與之相反,書店的人物傳記書架上,卻充斥著演藝紅星們所謂傳記、達商顯要的所謂箴言、名門貴胄的所謂回憶……

我無語,對生養我的這個國家無語,對我身邊的和我一樣膚色一樣麵目的人們無語。

……

《河山1938/1940》(暫用名)是我希望用下半生去完成的長篇小說,裏麵有我喜愛的小人物、我尊重的大人物,有現實生活的影子,有家族記憶的碎片……

……

最重要的,我並不指望你去記住什麼,而隻是期望提醒你該去記住什麼。

第一篇

第一章

第一節

“渡兒如晤:

自汝去歲離家,局事累變,雖金陵亦為酋所陷。離亂之間幸蒙舊友顧及,與汝母簡裝西走。今為父母擬隨陸大校眾入黔,行前疾就此書,免吾兒牽係之苦。

……吾亦知汝與汝兄泊兒自小不睦,終因教務所累,無暇勸解。今聞泊兒已入幕馮玉祥長官行轅近侍秘書,是以稍慰。想此河山淪失之際,雖陌路亦同仇敵愾,況汝等手足兄弟乎……

吾兒既已投身戎武披堅執銳,每臨陣時,固當謹慎安危以全人子之孝,卻斷不可生片刻苟且心而有負軍人死國之忠……”

我匆匆掃完家信,快速原樣折好、入封,掖進早已鼓鼓囊囊的軍裝口袋,然後繃直腰板向眼前這位胡子拉碴的軍官敬禮:“謝謝官長為家父帶信!”

“不必拘束,不必拘束,我與令尊有過一段師生之誼,此次我途經宜昌,偶遇徐先生,區區一封家書算不得什麼。令尊舉家西遷固然吃苦不少,但談吐依舊精神,你不必太寄掛,隻管帶兵殺敵。”五十九軍三十八師第一一四旅二二八團少校團附陳芳芝笑眯眯地安撫我。

“官長,南京淪陷時,情形如何?”這也正是半年來令我常常臥不能眠的問題。秦淮河邊的畫舫、夫子廟的叫賣、久未入聽的吳儂軟語……這些曾經的南京記憶,和想家的思緒常常糾纏在一起,甚至讓我對父母麵孔的記憶也變得模糊不清。

陳團附臉色驟變,我趕緊重新挺直了腰板立正行禮,“對不起官長,我不該問您這個問題……”

他沒有看我,視線直接越過我的頭頂投向天空。此刻,魯南的天空陰沉卻無雨,象一麵巨大的灰色的鍋底,而我和我的弟兄們,卻還對即將到來的煎熬一無所知。

“潰如蟻穴!守得全無章法、退得人仰馬翻,聽說來不及撤出的弟兄和老百姓,被日軍殺了十幾萬……南京衛戍司令長官憑此國辱軍恥,就算自裁也不足以平民憤、振軍威……好了,歸隊!記住,跟弟兄們說,抓一個日軍俘虜的,扣餉一個月。就說是老子說的,二二八團不要鬼子活口!”說完,他翻身上馬,揚鞭向著隊伍的後部疾馳而去。

我神情黯然地疾走幾步,準備跟回隊伍,陳芳芝又風風火火地追上來,他勒住馬頭,臉上又浮現出剛才的笑容:“還忘了一件緊要的事情。此次我一並見到令堂,令堂托我打聽令尊世交楚世選先生家千金楚芊小姐的下落,聽說淞滬會戰後,她和幾個同學也參了軍,被軍政部派到五十九軍做醫護兵。我已經打聽過了,人也見到了,在二二七團楊團長的直屬醫護隊,老子本來想把丫頭要過來放在眼皮底下看著,沒想到楊幹三象看寶貝一樣不放。沒關係,抽機會我找旅長說說,慢慢磨過來……小子,人家姑娘可標致的狠,你小子好福氣,衝鋒的時候把你的一百多斤掖好,別太早挨了小鬼子槍子兒……哈哈哈哈”他一路大笑著飛馳而去,雖有團附之尊,背後還是背著一口大砍刀,刀耳上的紅綢子在馬蹄揚起的煙塵中飄飛如幟。

哦,楚芊,楚芊。

這是近五個月來我努力不去想起的名字。“楚地有澤,芳草芊芊……”我仿佛又聽見楚伯父的喃喃自語,“不對!楚是三戶亡秦之楚,千是千軍萬馬之千。”每逢此時,楚大小姐總要撅著嘴忿忿不平地糾正,而楚伯母也總是憐愛有加地把楚芊一把攬入懷中,象攬著一隻驕橫而又嫵媚的貓……

最後一次見到楚芊,是在南京楚家。楚伯父時任軍政部軍醫署第二處醫務科長,淞滬會戰爆發後,楚伯父為公務所累就很少回家,楚芊就讀的吳淞同濟大學也因頻繁被日軍艦炮光顧而提前休課,隻能在家陪伴母親。聽說我因為部隊緊急傳召必須提前結束休假歸隊,無聊了不少時日的楚芊指著我鼻子發火:“快滾快滾,滾回你的丘八堆裏去,誰用你們這些臭當兵的照顧。告訴你徐渡,以後不許叫我媽幹媽了,你個白眼狼……”顯然,楚芊把久未著家的楚伯父也一塊數落了。裏屋的楚伯母聽著不對趕緊出來圓場:“渡兒,別聽芊兒瞎鬧。你們男子漢,國難當前,不去打東洋人難道還賴在爹媽身邊不成。”我感激地看著楚伯母,她的臉上,有著與家母一樣的慈祥與雍容,就算陌生人見了也不免心生親近。楚芊不再吱聲,她不是不諳事理。

那天離開楚家時,我沒敢多看楚芊一眼,隻恍然記得她頭上的海藍發帶,以及斜襟短袖布衫上的一簇簇藍色碎花。

既逢寇患,男兒當赴國難。我這樣做了,成百上千萬的中國男人也這樣做了。

第二節

我心神飄忽地快步跟上自己的連隊,這條灰色長龍的前鋒。一晝夜的急行軍令每個人都疲憊不堪,隻有少數幾個熟識的士兵在我擦身而過時伸手輕拍我的後背算是招呼。快到隊伍前端時,林重揮著一隻紮著繃帶的手招呼我過去。

林重,湖北佬,我們連為數不多的從長城抗戰摔打過來的老兵油之一。據林重自己講,他早先在徐廷瑤的第十七軍當兵吃糧。民國二十二年喜峰口抗戰打響,身為中央軍的徐部幾乎被打殘,兩萬將士盡墨沙場。而倍受排擠的二十九軍卻打得虎虎生威,人手一把的镔鐵大刀聲振南北。林重的連隊被打散後,他帶著幾個腿腳全乎跑得利索的弟兄投奔二十九軍。據說當時收容他的營附陳芳芝還頗有疑慮地問他:“你是中央軍的,咱二十九軍是西北軍,是雜牌,你投到這裏豈不是明珠暗投?”林重當時一梗脖子:“老子打小日本,哪個官長的隊伍能打,老子就跟哪個!”本以為這種夾槍帶棒的粗話會招來一頓馬鞭,沒想到陳營附聽了哈哈大笑,連說幾個“好”字,於是林重就吃起了二十九軍的軍糧。五年來,二十九軍拆了合、合了拆,而林重也拚到了今天的五十九軍三十八師第一一四旅二二八團三營二連正選上尉連長。

我跟到林重身邊,他眯著眼故作景仰地看著我,邊咋嘴邊說:“我說,徐排長,你個板麼日的,你家老太爺麵子好大,能勞動老子的老官長千裏迢迢給你小子帶信。”

我苦笑著回答:“連長,你在中央軍呆過,聽沒聽過‘穿黃馬褂、戴綠帽子’的說法?”

“麼什?戴綠帽子?麼得麼得,老子連媳婦都麼得一個,哪來的綠帽子帶。”他用沒受傷的右手伸進軍帽使勁撓著光光的頭皮。

我早已習慣了他的粗魯,故意慢條斯理地解釋道:“黃馬褂就是黃埔出身的官長,委員長的學生,當然根粗苗壯……而綠帽子則是中央陸大進修過的,兩者兼得固然官運亨通,就算是我們這些地方雜牌部隊的官長們,也恨不能去陸大混上兩年,至不濟也可以攀上幾個好命的同學,謀個提攜。隻是陸大門檻高,你我這樣的角色根本入不了人家的法眼……”我自嘲地指了指自己領章上的“一毛一”接著說,“起碼也得是校官甚至將佐,還得過得三關五檻兒……就算咱們陳團附,恐怕也隻能算得上才摸到陸大的門框。而家父是陸大上校銜兵學教官,還參與一些科目的生員選拔……現在,你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