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林重若有所思,過了半天,才真正恍然大悟,馬掌一樣的巴掌拍到我頭上:“龜兒子,你心眼兒能壞出水了!”
這時,從後麵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一個馬上傳令兵一手攥著馬韁一路上氣不接下氣地邊跑邊喊:前隊停止前進,原地休息!和五十九軍上下幾乎清一色的捷克式VZ29步槍不同,他背著一杆地道的日本四四馬槍。
林重一步跨到路中央,回身揮揮他裹著繃帶的左手。丘八們紛紛得了大赦般地嘩啦啦癱坐在路邊大口地喘著粗氣。一團更密集的馬蹄聲從後麵傳來,雖然看不真切,但揚起的塵土已經讓拄著槍在路上喘氣的士兵忙不迭地退向一邊。我警覺地邁步站在林重的身後,右手本能地掀開快慢機的皮套,隨時準備應變。
第三節
馬隊接近隊伍前緣,早已經有眼尖識相的連排長開始粗聲吆喝自己的部下:快起來快起來,然後突然扯開嗓子喊口令——立正!林重雖然說話粗枝大葉,可吃了快十年兵糧的他絕對算得上眼明手快。他飛快地踢著剛才癱坐路邊的弟兄,壓低了嗓子命令:起來、都給老子他媽的起來!然後自己也樁子一樣立正、敬禮,在那夥人到來之前早早戳在路邊。就算這樣,他還不忘急急地瞪我一眼,看到我也依樣拔著胸脯打著立正,才稍稍鬆了口氣。
來的人果非尋常,幾乎一水兒的將佐,就連陳團附都隻能遠遠跟在馬隊的後麵低眉順眼,全沒有平時在團裏的囂張氣派。為首的長官穿著西北軍略顯臃腫的灰布棉服,騎在馬上卻工工整整打著綁腿,領章上金燦燦的中將將星和皮帶上懸著的短劍顯得格外醒目。
我不認識他。保定投軍的我也算得上是老二十九軍了,原來隸屬二十九軍的幾個師長大都能認得出來,比如三十七師師長馮治安、一三二師師長趙登禹、一四三師師長劉汝明等等,就連老軍長宋哲元,也在他站在校閱台上對基層軍官訓話時遠遠地見過。
他的麵相很好,按民間的說法,長的頗有幾分佛相。隻是雙眉糾結,臉色象魯南的天氣一樣陰沉。他快速地掃了一眼在路邊戳了有一陣的林重和我們。目光掠過我時,我幾乎發生了片刻的窒息……那是怎樣的一種目光啊,我努力地在腦海中翻找著本以為豐富的修辭,最後無奈地發現,隻有一個“刀”字堪與眼前這位中年官長的眼光相楔合。
是的,是刀。鋒在有形、不怒已威。我想那是我一輩子無法忘懷的目光,一個真正的軍人的目光。
雲南兵白藥和山西兵老陳是最早從地上爬起來的弟兄,他們此刻也正一動不動的行著持槍注目禮,從白藥腋下軍服破口可以看到裏麵發了黑的棉花。白藥和老陳是我排裏最討人喜歡的兩個兵。白藥的口音很重,話從不多說,讓他得名的是他從早到晚藥瓶不離身,每次開飯時,他都偷偷往林重和我的碗裏灑上一點灰白色的藥麵兒。林重為此沒少訓他:“個板麼,老子早晚被你的白藥整死……”其實白藥是好心,我們都知道。從北平到保定再到蘇北魯南,這樣大跨度的撤退、奔逃、轉戰、行軍,南甜北鹹的軍灶早已經弄得我們並不嬌貴的腸胃不堪其苦,一邊跑肚一邊兩腿發軟地行軍是家常便飯。而白藥據說不光是外傷妙方,更可以清腸止瀉。老陳其實也不姓陳,隻是晉醋太過出名,他又嗜酸如命,因此一路下來,他的本名孫家田已很少被人提及,大家反而都習慣了老陳老陳地渾叫。
馬上一行人在我們的隊列前稍事駐足,就又徑直岔向路邊的土坡。上到坡頂,他們紛紛下馬,把馬韁交給緊隨的警衛侍從。我遠遠看著那位目光如熾的將軍。此時,他正從劉振三師長手中接過望遠鏡向遠處眺望,三十八師師長黃維綱正指揮參謀人員在快速支起的簡易折疊桌上攤開地圖,祁光遠、李金鎮等隸屬兩個師的少將旅長們臉色凝重地聚在周圍。
此刻,在魯南重鎮臨沂西郊三十裏這座不知名的土坡上,將星雲集,就算是我們團防守淮河北岸固鎮時才補充進來的蘇北人劉泰舟這樣的新兵,都不難感覺到空氣中肅殺緊張的氣氛。在那場二十多天前的攻防戰中,林重被一顆三八步槍的流彈洞穿手掌,我的排也陣亡四人、重傷減員六人。
戰場近了,氣息開始平緩的我們已經可以聽見遠處隆隆的炮聲。沒有人說話,並不是因為五十九軍的所有高級將佐已齊聚三十米外,而是所有人都開始明白,自己,或是身邊某一張熟悉的麵孔,注定會在即將到來的惡戰中永遠地倒下……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我的弟兄,他們像一群疲憊而傾聽著的雕塑,目光中透露出些許迷茫,卻絕無怯色。
第四節
這沉寂的等候中,越來越多的傷員與潰兵從前麵退了下來,中間還夾雜著一些老百姓以及穿著地方警察製服的,每個人的臉上幾乎都寫滿疲憊與驚惶。
我攔住一個腦袋被血汙的繃帶裹得隻露出兩隻眼睛的傷兵,他穿著和我們差不多的西北軍灰色軍裝,隻是全身上下稀爛,本該持槍的雙手拄著一根髒兮兮的樹棍,象剛從倒塌的磚窯裏被扒啦出來的。“兄弟,哪個部分的,臨沂打得怎麼樣了?”林重也是一臉關切。傷兵開始哭,眼淚和著未幹的血漬把臉上的繃帶弄得殷濕一片:“俺是四十軍三十九師一一五旅二二九團的,俺們團在防守莒縣時傷亡過半,連排長都換了兩茬。俺因為負傷被送回軍團救傷隊,誰知道才撤到臨沂北門就遇上鬼子衝鋒,全隊連醫官護士帶傷員就剩我一個活著逃出來的……嗚嗚嗚……”他不停地抽泣,幾乎神經質地繼續嘮叨著,“俺們救傷隊的學生護士的半截身子都炸沒了……嗚嗚嗚……”
我的頭皮開始發麻。從軍一年多,我已經見到過無數被炮彈撕扯得支離破碎的屍體,有穿著軍裝的,有穿著老百姓服裝的,甚至還有穿著旗袍的,麵對那種肚破腸流殘軀斷臂的慘狀已能視而不見。然而傷兵的喋喋自語卻讓我無比恐懼、久不能複。
楚芊,楚芊不也在我們旅的救傷隊嗎?!戰事一開,我的這位嬌生慣養的楚大小姐能在漫天呼嘯的彈雨裏毫發無傷嗎?她會愚勇到跟著男人們衝到一線嗎?如果她受了傷,誰又會去拯救她呢……楚芊啊楚芊,你好好的大半個中國不呆,非跟著五十九軍跑到這即將土崩水沸的前線來做什麼啊?
其實,我再愚鈍也不會猜不出楚芊進五十九軍的用意。以楚伯父的能量與人脈,楚大小姐想調進某支別的非焦點戰區的部隊裏,去消磨她維持不了多久的救亡熱情應該不是難事;相反,調進五十九軍這樣屢受排擠甚至有被拆解之虞的雜牌部隊反而需要大費周章。
我正在胡思亂想、苦不堪言時,耳邊傳來林重粗魯的叫罵和急促而雜亂地拉動槍栓的聲音。原來,他與又一股潰兵中領頭的發生了衝突。
“個龜兒子,老子們命都不要了跑了一整天來救你們,你們倒一個個油光水滑地往回蹽!”果然,這股潰兵和前麵的傷兵不同,他們一個個衣著齊整,人數更多達一個加強排。為首的一個蒼白削瘦的上尉軍官正和林重推搡撕扯著,一枚領章也不知道被扯到哪裏去了。他一邊結結巴巴地試圖爭辯,一邊想去摸肋下的配槍。白藥和老陳早已經眼疾手快地一左一右夾住他,扭抱著他的雙手,而林重趁機毫不客氣地左右開弓地滿臉亂扇,周圍雙方的士兵都已經持槍在手、怒目相對。
“都給老子住手,娘的!”陳芳芝厲聲喝止了兩邊的人。“惡戰在即,你們這些狗日的打算拿著國軍配發的武器來場窩裏鬥嗎?”
所有人都鬆了手,林重揉著扇紅了的巴掌不依不饒地罵罵咧咧。山坡上的長官們都在向這邊張望,顯然,陳團附是被他們支使過來一看究竟的。
很快,林重和我,以及那個滿鼻子跑血的年輕軍官被帶到長官們麵前。那個刀樣目光的將軍鐵青著臉首先詢問不住地用袖子抹鼻血的家夥:“你們是哪個部隊的,長官是誰?發生了什麼情況?”“小子,快老實回答長官問話!”我差點笑出聲來,陳團附永遠會在最巧妙的場合下為虎作倀。懾於眼前的迫人形勢,那個年輕上尉先是一個用力到恨不得把皮帶繃到胸口的軍禮,接著對一眾將校們回答:“報告長官,職部是第四O軍龐軍團長的直屬警衛連連長蕭國憲,我們在防守臨沂北門時接到長官命令,要我們全線後撤,這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