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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聽完冷笑一聲,“奉命後撤?蕭連長,你守著臨沂北門,怎麼會撤到西郊三十裏來?嗯?”麵對這種內行而不留情麵的責問,蕭國憲頓時嚅嚅著答不上來。將軍接著看了陳團附一眼,陳芳芝立刻會意地跨步上前,三兩下就卸了他的配槍,雙手遞到長官麵前,那是一支西北軍中極少見到的柯爾特左輪手槍。將軍聞了聞槍管,又數了數彈巢裏的子彈,輕蔑地質問:“蕭連長,你一彈未發就輕棄職守,雖然你是龐炳勳的部下,但我作為第三軍團五十九軍軍長,斃你個臨陣脫逃不過份吧?”話音未落,將軍身邊的衛士就已經衝上前來,準備把蕭國憲扭送法場。

“長官,卑職有話卑職有話,卑職叔父是咱老二十九軍總參議蕭振贏……”

果然,這位氣壓諸將的長官輕輕皺了皺眉,用低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歎了口氣。黃維綱師長曉得個中利害,一抬手示意把人押回來。剛才幾乎嚇尿了的蕭國憲回到眾人麵前,前後不過數秒,他竟又回複了兩分最初時的狂慢勁頭。他對著將軍一抱拳,“職部感謝長官不殺!”“不是我不殺你,而是打算見到龐軍團長時把你親手交給你的長官發落。”將軍淡淡地回答。得好更賣乖的蕭國憲竟然越發囂張:“卑職敢問長官貴姓,將來見著叔父也好陳情以謝。”麵對這個算是拔了腿還要乍翅的家夥,急性子的林重冒冒失失地在他腿彎上狠狠跺了一腳,蕭國憲猝不急防,一下子單腿跪地咧開了嘴。

將軍沒有生氣,隻是淡淡地回答:“張自忠”。

第五節

日本華北方麵軍第五師團指揮部裏,板垣征四郎故意不緊不慢地用禦刀紙擦拭著一柄刃及三尺的太刀,而不去看一邊鞠著躬滿臉羞愧的第二十一旅團旅團長阪本順少將。過了良久,他才幽幽地說:“旅團長閣下,臨沂自古就是徐州門戶,渡沂河者先入徐州。我軍抵達臨沂外圍已有十天,請問阪本君,我幾時有幸在臨沂城下為你和你的部下頒發打通津浦路頭功的勳章呢?”

阪本順低著頭甚至不敢看板垣的背影。在他看來,這位曾經僅憑半個師團就橫行華北的陸軍中將,語氣越是平和,就越是令人心悸。“師團長閣下,我感到無比羞愧。明天,我將親赴第二十一聯隊,督促片野君向臨沂城發起攻擊。如果失敗,我將切腹謝罪。”

“阪本君,”第五師團師團長不無鄙夷地轉過身來看著這位聲稱以死明誌的部下,一字一句地說:“在我家族的意識中,切腹對武士而言是一種無上的榮譽而非處罰。假如我的旅團長,帶領一支有著鋼軍之稱的皇軍精銳,最後因受阻於臨沂而自裁,我想,將不但為支那方麵所樂見,更會成為陸軍省那幫家夥求之不得的口實。”阪本順當然知道板垣所指,多半就是陸軍省次官梅津美次郎。十天前,正是他打亂了板垣成為林銑十郎內閣新任陸軍大臣的如意算盤。

“旅團長閣下,中國有句俗語,那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想,隻要你嚴令你的部下,繼續加強攻擊,你所麵對的這支從一開始就沒有能力與片野支隊進行火炮對射的支那雜牌軍,很快就會在皇軍的戰車履帶下土崩瓦解。”

“是!”阪本順終於直起身,如蒙大赦般地立正、敬禮。“師團長閣下,根據戰場偵察,以及從大本營傳來的情報,即將和我們在臨沂城外對陣的,將不是龐炳勳的第四十軍,而是支那將領張自忠。”阪本順並沒有察覺在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板垣擦刀的動作發生了輕微的停頓。他接著說:“華北方麵傳來的情報稱,張自忠與龐同為馮玉祥之西北軍舊部。張從軍以來,曆任營、團、旅、師主官。1928年任第二十九軍三十八師師長;1933年,張在對陣皇軍服部旅團的喜峰口作戰中,任二十九路軍前敵總指揮;1937年支那事變前後,張以北平市長身份與我華北派遣軍進行周旋。值得提請注意的是,張一方麵直接謀劃並導致了支那二十九軍主力從我軍包圍中脫逃,另一方麵,卻又被支那方麵普通民眾認定為所謂‘漢奸’而‘皆曰可殺’。此外,據說張與守備臨沂的支那將領龐炳勳有兵變之仇……”

“夠了!”板垣粗暴地打斷了部下了無新意的彙報。當年與土肥原賢二、磯穀廉介並稱為陸軍三大“中國通”的他,對即將對陣的這位敵人可謂再熟悉不過了。

“一員名將……華北方麵居然讓這樣一位支那將軍脫離控製,根本就是愚蠢透頂!在我看來,他的價值絕不亞於皇軍的一個整編師團。”板垣征四郎頓了頓,似乎在作出某種決斷:“阪本君,你必須全力擊敗張自忠,隻有戰勝這樣一個真正的對手,第五師團才能配得上‘鋼軍’的稱號。”

說完,板垣征四郎攏了攏和服的衣襟,重又轉過身去。魯南的枯春,沒有一絲暖意,令他總不由地想起東京都,想起那些令他功敗垂成的政敵們。

第六節

“徐伯母,地獄和煉獄有啥不同啊?”楚芊歪著頭一臉不解。這已經是她第三次和楚伯母,以及對她的寵愛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家母一起來天主堂禮拜了。

母親微微笑著,卻沒有回答。倒是楚伯母扭過頭來救場:“芊兒,你徐伯母又不信教,不好問這種問題的。”母親是小學教師,並不篤信某種真正意義上的宗教。之所以每次陪著母女倆來做禮拜,完全是因喜歡在這一周一次難得的閑暇時間裏,跟這對投緣的母女安安靜靜地呆在一起。這種時候,她的兩個天生敵視的兒子徐泊和我,基本都在各自所屬的童軍裏廝混著呢。

楚伯母稍停了一下,然後鬆開在胸前合十的雙手,把楚芊往懷裏攬了攬:“芊兒,你還小,媽媽隻能給你這樣簡單地解釋:煉獄是大多數非惡有瑕者死後接受暫罰的地方,生前犯有的小過錯在這裏贖清後,才可提升天堂。而地獄則是大惡之人死後必去的地方,他們的靈魂會在那裏永受煎熬不得超升。”母親在一邊輕輕點了點頭,又微微搖了搖頭。楚芊倒是一臉肅穆地追問:“那媽媽和徐伯母一定可以不用受罰,手拉手一起進天堂的吧。”

“傻囡囡,”楚伯母重重親了一口女兒嫩如凝脂般的鼻尖,笑著說:“你徐伯母是一定的了,至於媽媽嘛,就因為生養了你這麼個小妖精,少不了要進煉獄裏受幾天罰呢。”接著她笑眯眯地對母親說:“我說芮齡(母親讀書時的小字)啊,我看讓芊兒以後像渡兒他們叫我一樣,叫你幹媽吧。”母親收起微笑故作正容道:“那可不行,我那兩個混世魔王的兒子不定哪一個有福氣將來就把芊兒娶回家了。到時候,芊兒順了嘴,還是幹媽幹媽地渾叫,我不就吃了大虧了。”

“恩呀,也對也對……”楚伯母輕掩著嘴,笑入眉梢,“隻是,我和世選這大半輩子了才有這麼一個小害人精,要是能多一個閨女,你家兩位公子一人娶回一個,才算是兩全其美呢。”母親也頻頻點著頭,“就是就是,我那兩個魔頭啊,泊兒好文,渡兒好武……芊兒,你倒說說看,伯母家的兩個哥哥,你更喜歡哪一個啊?”

剛滿十歲的楚芊顯然未通人事,她一本正經地攤開兩隻小手,一左一右地扳著手指曆數著徐泊和我的是與不是。最後她終於長籲了一口氣:“徐伯哥對我更好一點,我更喜歡他。”

徐泊與我相差兩歲,他出生在紹興,而我出生在湖北。徐泊從小練就一手好字,父親為此也賞讚有加,時不時地借機抒發一下“文當治國、兼濟天下”之類的鴻鵠意氣。我卻好武,每次混進陸大校區,看到那些入校前早已是師團級軍官的學員打靶,都呆呆地站在一邊看上半天。管場的教員大都認識我,隻要我不太靠前,都聽之任之。

一次,我正跟著一群學員胡攪,非要摸一摸他們練槍用的漢陽造,忽然被背後的一雙大手掐腰抱起,高高舉在半空……我不停地掙紮,嬉鬧中隻覺得那人身上的將校呢製服熨燙平整得幾乎是有棱有角。後來,父親告訴我,那天抱我的人叫韓麟春,時任中央陸軍大學校長,他還給了我一個評價:“此子骨相,宜從戎、可安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