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二
第一節
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三月十二日,在臨沂南關第三鄉村師範的三軍團指揮部裏,年近花甲的第三軍團軍團長兼第四十軍軍長龐炳勳正在屋子裏拖著一條殘腿地來回踱步、唉聲歎氣。總參議王瘦吾站在一旁默不作聲,而山東第三督查專員公署專員張裏元胸前吊著受傷的左臂,一臉焦急。
屋外,槍炮聲已越來越近,夾雜著日軍飛機低空掃射時淒厲的子彈破空之聲。
“軍團長,這援軍究竟啥時候能到啊?嶧縣過來,也就不到兩百裏路,他張自忠就算坐著轎子也該到了吧?”張裏元忍不住又一次催問,“今天晌午的時候,日軍差不多一個中隊衝進了西門,我親自帶著保安團兩個營拚了命才把狗日的趕出去,我的一個營附兩個連長都報銷了,老子也他娘掛了彩……再這麼下去,臨沂怕是保不住了。俺老張的兩個保安團打光了還可以再從本地招,可三軍團是老總的子弟兵,隻怕拚光了還得背上丟城失地的罪名啊。”
張裏元不是在邀功。眼前的龐部雖號稱軍團,實際卻隻有一個四十軍、一個三十九師、兩個旅共計不過五個團一萬來號人。臨沂外圍連日的苦戰,早已經把這支軍政部屢有裁撤之意的雜牌軍消耗怠盡,就連龐炳勳也開始懷疑五戰區長官部讓他孤軍守城,根本就是在假人之手消滅異己。
久未出聲的王瘦吾也憋不住了,可他一張嘴卻似在言他:“軍團長,湯軍團咱是指望不上了,可派張自忠來解臨沂之圍,這……”王瘦吾從龐炳勳拉隊伍當師長時,就開始追隨他,曆任師、軍、軍團參謀長、總參議。同為西北軍舊宿的龐、張之間的恩怨曲直,自然了然於心。此刻,他深知令老長官倍感糾結的並不是援軍遲遲未到,而是來者不善、所托非人。
“不管了,俺老龐打了半輩子仗,早就落下了守城將軍保命將軍的罵名,如今我的三軍團困守危城,而各路援軍杳無音訊,相信不是李長官的本意。他張自忠若是不計舊嫌與咱們並力拒敵,也就罷了。若是同床異夢,故意坐觀三軍團全軍覆沒,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俺隻求此戰無愧於心,以成仁之舉為咱三軍團博個後世的名聲。”
“報告!報告軍團長,二三○團趙天興團長緊急求援,他們陣地今天下午第三次被日軍突破,趙團長懇請軍團長派兵增援……”一個軍部作戰參謀風風火火地闖進來,報告這一十萬火急的軍情。
“知道了。”龐炳勳向他揮了揮手,示意出去。然後向著兩個部下頹然一笑:“援兵?你們都看到了,我的警衛連都派上一線了,四個跟隨我多年的貼身衛士也已兩死一殘……援軍不到,臨沂城隻在旦夕。”
就在半個月前,長官部嚴令他的一一五旅二二九團和二三○團進攻莒縣,一陣下來,二二九團傷亡過半,二三○團也損失慘重;十天前,一一六旅的二三二團在湯頭鎮附近與敵接戰,傷亡逾半放棄陣地;四天前,建製殘破的二二九團在銅佛寺與敵板垣師團二十一旅團的片野聯隊遭遇,三營營長汪大章陣亡……
如今的臨沂城,外有頑敵相逼,內無可調之兵,堪稱千鈞一發。
就在這時,外麵的院子裏傳來一陣歡呼。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向門口望去,隻見一個軍部通訊處值班軍官跌跌撞撞地從外麵跑進來報告:“報告軍團長,五十九軍來電,張自忠將軍所部主力業已到達臨沂西郊,第五戰區徐祖貽參謀長也隨軍抵達。”
“哦?”龐炳勳聽後精神為之一振。他一掃多日來的陰霾,喜色難抑地對張裏元命令道:“張司令,煩你火速通知各城防野戰部隊,援軍已到,臨沂有救了!”然後,他一扯有些迷惑的王瘦吾:“參謀長,走,咱們去會會藎忱。”
是的,在經過一晝夜一百八十裏的急行軍後,援軍趕到了,我們趕到了!
第二節
“什麼?叫我們連負責會議警戒……我說連長,那可是龐拐子的地麵兒。再說了,就算去,也該是派給手槍營那幫雜碎啊。杜營長手下那些個兵平時一個個沒事淨挎著盒子炮在長官麵前混臉熟,咋一到動真格兒的就沒影子了。”我一肚子不樂意。“連長,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一百多裏地兒弟兄們跑得連屎都顧不上拉,可算該喘口氣了,又攤上這麼個差事,明天大夥在衝鋒的時候睡著了可別說我帶兵無方……”
“個板麼日的,”正把英式鋼盔翻過來當臉盆用的林重,抬起水淋淋的腦袋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當老子樂意走這趟鏢啊?他陳芳芝說了,臨沂這兩天鬼子和咱拉扯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知道長官們開會的時候,會不會冒出股子小鬼子斥候來砸場子。咱連離得最近,不派咱去派誰啊。至於他杜藍哲,人家另有公幹,讓老子少打聽。還說差事完了,有咱二連的好處。”林重重又把頭埋進鋼盔裏,稀裏嘩啦甕聲甕氣地接著說,“還有,老陳特別交待,讓你個龜兒子挑幾個個頭兒長相不那麼現眼的戳在會場外當門神。噯,老子可警告你了,像白藥那樣一副大煙鬼身板兒的趁早莫帶,省得丟了咱五十九軍的臉。”這些誰也不挨著誰的命令,直聽得我一頭霧水。
其實,我和林重都知道,當年龐拐子被委員長的袁大頭迷了心,派重兵包圍了西北軍第六師師部,時任師長的張自忠雖然吃了槍子兒,可總算被警衛營拚死背了出來,臨了還放下一句“此仇不報,誓不為人”的狠話。
林重挺大方,把兩個排的兵叫來站成三排讓我挑。我背著手,拿腔拿勢地在隊列裏踱著方步。白藥也站在人群中,他佝著脖子,生怕在隊伍裏拔了尖。當我踱到他麵前時,自覺難逃一劫地他隻好主動訕訕地問:“排長,你要整哪樣哦?”我翻了他一眼:“閉嘴,早沒看出來,還真他娘像抽大煙的……”白藥趕緊低下頭,一臉的無辜。
晃了一圈,我挑了三十個,劉泰舟和直隸兵小洋車被我欽點為二連形象楷模,負責把門站崗。細皮嫩肉的劉泰舟自不必說,小洋車本名魏小叫,盧溝橋事變時,正在北平師範大學讀書的他,尋著宛平炮聲就找到了二十九軍。林重看他成天裏把自己收拾得周正齊整像是隨時準備抱著書上講堂,立刻就喜歡上了他,還硬是不許他扛槍。於是,小洋車成了連裏最吹不響號的司號兵,兼林重禦用家書代筆。
按照團裏的命令,我們先於長官們趕到三軍團指揮部。我麻利地安排好了院裏院外明哨暗崗,隻讓劉泰舟和摟著槍一臉喜滋滋的小洋車把守在院門口。龐炳勳的參謀們看著這夥來曆不明,與其說是警戒不如說是包圍的丘八們,個個目瞪口呆。倒是龐炳勳,對個中原委心知肚明,一臉苦笑地聽之任之。
薄暮時分,五十九軍軍長張自忠終於領著師長黃維綱、參謀長張克俠一眾將校到來,與他並騎而行的,是第五戰區參謀長徐祖貽。此刻,陰沉著的天邊居然出現了一抹如血的夕陽。將軍翻身下馬,向著早已等候在門外的龐炳勳疾行幾步,然後,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藎忱老弟……”年老的三軍團軍團長眼含熱淚,聲音哽咽。“龐大哥……”張自忠也百感交集,兩人在晚霞的餘輝中久久相對,多年恩仇,竟一握而泯。
良久,龐炳勳才一臉赤誠地說:“老弟啊,人家說你要在北平當漢奸,俺老龐才不信呢。”張自忠豪爽地仰天大笑:“今天倒是要他們看看,藎忱究竟是不是漢奸!”言畢,一行人邁步進院,我扯開嗓子:“立正——敬禮!”劉泰舟和小洋車舉著槍,得意洋洋、精神抖擻。在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將軍看了我一眼,微微點了點頭。
會議是關著門舉行的。隨著天色漸暗,我望著院外不遠處隱隱綽綽的樹林越來越發愁,臨沂之戰我方所有的前敵指揮官差不多全都齊聚我的身後,實在容不得半點閃失。
會議由徐燕謀主持,他的一口昆山口音我聽得斷斷續續、七葷八素。顯然,由於龐部已幾乎傷亡怠盡,龐炳勳自知已沒了拍桌子的本錢,所以裏麵基本沒有出現激烈的爭吵,恍惚間我倒是聽到了一個詞——“以攻代守”。
是的,以攻代守。這個詞不但將改變臨沂的命運,更將直接影響整個第五戰區的形勢。
第三節
回到營地的時候,已時近半夜。林重老遠就向我招手,然後小人得誌般屁顛顛地領著我走到一堆剛拆箱的家什前。“MP18!”我驚叫出聲。沒錯,就是花機關。我迫不急待抄起一把,熟練地卡好蝸型彈鼓。在連部閃爍的汽燈照耀下,這支我垂涎了很久的衝鋒槍安靜地散發著幽藍的光暈。很快,我內行地找到了槍身上“民國廿二年五月鞏縣兵工廠造”字樣以及早已熟悉不過的雙菱廠記。
是仿的,仿的也行!
“連長,這不會是砍頭前給咱上的牢飯吧?”我忽然有所醒悟,扭過頭,煞風景地問。剛才還笑眯眯地瞧著我象瞧一個領到壓歲錢孩子般的林重,聽了也是一怔。可一貫沒心沒肺的他轉而又晃著腦袋不以為然:“管他呢,嘿嘿,他手槍營給咱送來這個,老子就再也不用逼著你龜兒子跟小日本拚刺刀了。”望著這個把我當小兄弟一樣拎過來罵過去的上司,我的眼睛居然酸酸地有點潮濕了。
“陳團附好!”這時,外麵的士兵親熱地和人打招呼。陳芳芝背著手,氣定神閑地騮躂進來。看著自己的幾個連排長都在,他一正臉色:“軍部有令,我部明天必須全麵做好戰鬥準備,並於十四日拂曉前向日軍發起攻擊!”
以攻代守,這就是以攻代守啊。
想不到命令來的這樣快,我的右手食指開始跳動,每次臨戰前都會這樣。
“好了,你們都出去,我和林連長有話說。”我們幾個排長紛紛往外,我才走了幾步就又折回來拿我的花機關。林重這人沒準譜,不定啥時候就會反悔,我得先拎回去好好耍耍。陳團附瞅著鬼鬼祟祟的我,一臉不屑地哼了聲。
民國二十七年三月十三日淩晨,守備臨沂的所有部隊都各自接到了戰鬥命令:以龐炳勳第三軍團所部之第一一六旅堅守諸葛城至鬱九曲一線,吸引牽製正麵的日軍主力;包括我團在內的五十九軍第三十八師自諸葛城向敵右後方出擊,奏效後向湯頭鎮攻擊前進;以三軍團補充團李振清部及騎兵連自鬱九曲向敵左後方出擊,並與五十軍在湯頭會合。以三軍團特務營、工兵營為機動部隊,策應各部。作戰方案已提交坐鎮徐州的第五戰區司令長官部並轉呈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並獲得李宗仁長官的批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