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芊、楚芊,楚芊在哪裏呢?又在做些什麼?此刻,我竟然又想起她來。臨戰的興奮,與一種莫名的寄掛,令這一晚的我輾轉難眠。
第四節
清晨,我揉著太陽穴蹲在連部門口的大青石上,看著士兵們忙忙碌碌。夜裏麵不斷有命令傳來,時而“準備開拔”,時而“原地待命”,整個二二八團都幾乎筋疲力盡。
換崗下來的老陳背著槍打我麵前經過,被我一嗓子喊住:“站住,醋薰的玩藝兒,嘴裏叼著啥?”老陳一怔,他捏著嘴外掛著的半截,把嘴裏嚼著的半截東西一並拎了出來,笑嘻嘻地回答:“排長,酸滴……”那是一種不知名的野菜葉子。我別過頭去,“滾、滾、滾、滾、惡心東西……回來!”我叫住了剛要走開的老陳:“那幫人在幹嘛?”我指著一群在營區外的農家牆上刷刷寫寫的人問。“宿遷、沭陽來的戰地服務隊,全是學堂裏的先生,來這兒畫標語的。”“哦,”我揮揮手,老陳繼續嚼著他的酸菜葉子晃躂開了,“蘇北的……”我自言自語道。
“寧為戰死鬼,不做亡國……”碩大的白粉字標語已近完工。
“徐渡!”有人叫我,我跳下石頭回身一看,是陳芳芝。他換了一身嶄新的軍服、腳下的馬靴鋥亮。見我瞅著這身受閱般的行頭發愣,他竟然少有地不好意思起來:“看什麼看,沒見老子神氣過嗎?”接著,他臉色一沉:“小子,告訴你一聲,我已經調去一八○師三十九旅七一五團了,早上接的調令。來就是跟你們道別的,兄弟一場,以後沒事想著點兒……”這是那個天天晃著膀子在我們眼前橫來豎去的陳芳芝陳大團附嗎?我分明看到他眼中滾動的淚光。陳芳芝掩飾地清了清嗓子,接著說:“還有,我已經跟董旅長和二二七團的楊團長請示過了,這場仗一打完,你就調去二二七團……小子,子彈不長眼,打起來機靈點。”聽他一氣不停地說完,我想張嘴,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是覺得胸口酸酸地像被壓了塊石頭。
“長官……敬禮!”我衝著正要邁進連部的陳團附工工整整地敬了個禮,陳芳芝已經恢複了常態,隻是微一側身,隨意回了一個軍禮。
午後,命令再次傳來。我們一一四旅二二八團作為三十八師預備隊,前往劉家湖集結待命,隨時作好策應一線作戰的準備。軍令如山,部隊立刻拔營起寨,向目標地開進。
出發後不久,我們前進方向左翼的茶葉山那邊就傳來清晰而密集的槍炮聲。我本能地看看了表:十六時整。看來先行出發的二二七團攻打茶葉山的戰鬥打響了。我一邊走一邊仔細辨認著槍炮聲的種類:一高一低兩聲爆響的是四一山炮,一聲悶響的是六○迫擊炮,嗒嗒嗒槍聲清脆、明顯是在長點和短點的,一定是我們的捷克輕機槍,而突突突突連續不斷的沉悶槍聲多半是鬼子的九二重機槍……我想著我的弟兄可能正一批批地倒在它製造的可怕彈幕中,不禁一陣陣心痛如絞。
大家都一邊行軍,一邊望著西北方向傾聽。我的袍澤弟兄們啊,此刻,你們的心中,是在羨慕,還是在慶幸?
部隊的行進速度與其說緩慢,不如說是小心翼翼。越往前走,路上與路邊的遺屍越多,其中以著三軍團四十軍軍服者居多,還有部分穿著地方保安團製服的戰士遺體,偶爾能看到一小堆聚攏在一處的日軍士兵屍體,奇怪的是這些遺體大都被割去一隻耳朵或是手指。顯然,雙方慘烈的拉鋸戰讓一向有送戰亡者遺體歸國習慣的日軍,也來不及運走自己戰斃的同袍。
在離劉家湖不到三裏地時,部隊停了下來。所有的營連排長都被召集到一起,劉文修團長麵色嚴峻地說:“村裏有鬼子的補給站,人數超過兩個小隊,沒有重武器。現在我需要一個突擊排,天黑後攪亂他們,然後大部隊趁勢殺進去全殲此敵。”所有的連排長們都麵麵相覷。片刻之後,林重一挺身,自告奮勇:“報告團座,俺三營二連願意打先鋒,先進去砍他幾個腦袋下來!”說著,他扭過頭衝我擠了擠眼睛,我會意地邁前一步跟著說:“我們二連一排甘當突擊排,天黑後先摸進去。”
整個二二八團,近兩千號人,都靜靜地埋伏在劉家湖村外的樹林裏等待天黑,不許抽煙、不許交談、更不許動明火,違者依通敵論,可就地處決。透過趴滿戰士的樹林,遠處的茶葉山方向,槍聲已近廖落,我的弟兄們拿下陣地了嗎?楚芊會不會也跟著二二七團上了前線?……
我把花機關摟在懷裏,眼皮發沉、胡思亂想。
第五節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被人劇烈地搖醒。我本能地一躍而起,四下張望。天色已近漆黑,黑暗中,偶爾傳來實在憋不住的士兵捂著嘴發出的輕聲咳嗽。不知幾時趴在我身邊的林重光著膀子不停打著冷戰,老陳正不慌不忙地用綁腿把一柄大砍刀綁在林重的右手上。
我一下子明白了。“連長,你這是……說好了我帶人上的,你也太瞧不起人了!”我感激中帶著惱怒。“上個屁,這砍頭的東西你使得慣嗎?”林重一抬手,還沒綁結實的老陳趕緊直起身把林重連手帶刀地摁回去。林重一邊抖著一邊接著說:“你那花機關是好,可你一突突,全村的鬼子還不開了鍋,別說一個排,去一個連兄弟估計都得撂在那兒。如今,你在長官麵前也出過彩兒了,這砍頭的買賣,還是得老子來做……我說老陳,你個板麼日的,老子是砍鬼子又不是扮關公,你把繩子捆那麼高做啥!”
“兄弟,不是老子信不過你,你是有人可以惦記的,老子光棍一條,除了武漢的妹子,就再沒啥親人了。妹子也到了嫁人的年紀了,本來我看著你小子不錯,想著打完仗咱還活著的話,就把你倆往一起說合……”林重頓了頓,語氣中流露出極少有的傷感與遺憾。“昨天,陳團附告訴我,你有相好的在二二七團救傷隊,讓老子打衝鋒的時候別讓你龜兒子頭一個上。唉,緣份啊!”我默不作聲地聽著,無言以對。“兄弟,”林重接著說“一會兒老子帶二十個弟兄進去,不知能不能全胳膊全腿地回來,如果那啥了……我妹子,還是得托給你,想辦法給說個人家。老子打了半輩子仗,相熟的都死光了,如今隻有托給你了。地址小洋車那裏有,我已經交待了,每個月發餉後,給妹子寫信寄回一半,錢我都備好了,是以前存下的那另一半兒……還有,記好了,你的妹子叫林彤!”“連長!”我再也忍不住眼眶裏的淚水,冰涼的淚珠撲嗒撲嗒地滴到胸前。
“哭啥?!老子是去殺鬼子,有事擱不下說完了好出發,你想哭留著明年給老子上墳時再說!我說徐大排長,叫咱的人眼睛睜圓嘍,聽裏麵開打你們往起衝的時候,見了光膀子的可別放槍,老子大冷天脫成這樣就是不想吃自家弟兄的槍子兒!”言畢,林重揚了揚右手的大刀,黑暗中不知從哪兒冒出二十個一樣脫光了上身的家夥,有的胸口掛著手榴彈,有的和林重一樣隻拎著口寒閃閃的镔鐵大刀。老陳也三下五除二扯掉軍裝,露出貼身的肚兜,他抄起身邊的一口大刀就要去追趕林重的突擊隊。跑出三五米之後,他突然站住,衝我回頭一笑,黑暗中,我永遠記住了他那一口白燦燦的牙齒。
寂靜,到處是黑沉沉的寂靜,仿佛沒有戰爭,沒有死亡,村子也像是千百年來任何一個平常的寒春夜晚那樣,正安詳地熟睡。然而,這些都隻是幻覺,村裏應該早就沒有了任何一條活著的中國生命,除了林重,以及同他生死與共的二十一條好漢袍澤。
第六節
槍響,一聲清脆的槍響。過了幾秒,又是一聲,隨後,整個村子爆發激烈的槍聲,不時有機槍的曳光彈拉著流星般的尾跡破空而出。盲射,這是被夜襲搞蒙了的日軍在盲射,沒有明確的目標,時左時右、彈道混亂。緊接著,劉家湖的多個方位響起連續的爆炸聲,那是手榴彈,是信號,衝啊,我的弟兄們!
沒有聽到明確的命令,此刻已不需要命令。林重的突擊排已經打響,我必須衝進去,不能讓他孤軍奮戰。
我貓著腰向村口奔去,繼而直著腰,最後索性放開奔跑,掛在胸口的花機關劇烈地撞擊著身體。一個排,不,是一個連,不,是整個營黑壓壓如潮水般跟隨在我的身後,不時有人中彈倒下,沒有軍號,沒有呐喊,幾百人彙集成黑暗中一頭沉默奔跑的野獸。
日軍不愧是精銳之師。最初短暫的混亂後,很快就鎮定下來,他們兩三人一組,爬上農舍的屋頂,居高臨下地向著湧入的我們射擊……
黑暗隻會有利於夜襲者。我們清楚,日軍也清楚。
一顆照明彈從村子中央淩空而起,在緩慢拉出一個拋物線後又開始快速墜落……被慘白的光芒刺得睜不開的士兵們,怔怔地站在巷道中央,抬著手試圖遮擋強光,日軍的機槍響了,向著無遮無攔的人們連續射擊。幾名戰士應聲倒下,他們甚至沒有發出聲音,就那樣斷線的木偶般緩緩癱倒。
“照明彈,快找隱蔽!”我幾乎是憤怒地向前後左右的戰友揮手咆哮。照明彈從村子的各個角落一顆接一顆地升起,劉家湖房頂和地麵都被照得雪白一片。一座木頭搭建的哨戒塔矗立在村中央的大水塘邊,兩挺日軍的機槍向著剛衝到水塘邊無處藏身的戰士俯射,中彈者紛紛像被伐倒的木樁般直挺挺跌入水中。
我被堵在一處農家院外。一挺日軍機槍從院裏的屋頂上向試圖從門前穿過的我們攢射,子彈急促地啃噬著進攻者賴以棲身的土牆,掀起的泥磚碎片蓋得我灰頭土臉睜不開眼睛。我的腳旁不遠處躺著兩具戰友的軀體。他們是幾秒鍾前想衝過敞開的院門時,被無情撂倒的。在這樣的近距離機槍火力封鎖下,莽撞地露頭射擊,或是試圖闖過空蕩蕩的門洞,換來的隻有死亡,連受傷都是奢望。
我正盤算著這挺要命的機槍還要多久會更換槍管,兩個人撲通撲通地一前一後摔伏到我的身後,借著一顆升起的照明彈,我認出白藥和小洋車。白藥緊張得五官變形,張著嘴大口喘著粗氣,混戰中,他的槍已不知所蹤。小洋車的身上一前一後掛著兩個背包,他滿臉慘白,兩手劇烈地抖著試圖打開胸前的背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