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二(3 / 3)

“快滾回去!”我惱怒而不耐煩地命令。“現在已經不用你吹號了!”“就不!”小洋車頑固地拒絕了,“徐排長,子彈……”這個隻會寫信的傻子,這個連號都吹不響的學生兵,此刻正用雙手把沉甸甸的彈鼓托到我麵前,臉上甚至帶著一絲孩子般驕傲的微笑。我默默地接過彈鼓、換好、拉栓……我知道,我從此再不能和林重一樣對著這個家夥頤指氣使了,因為他已經是一名士兵,一名仍然吹不響號卻和我們一樣稱職的中國士兵。

我打了個扯線的手勢,白藥立刻會意了。他把兩枚手榴彈攥在手裏,等著我的信號。

一、二、三……我默數著數,突然把花機關背著舉過頭頂,用右手拇指扣動扳機,朝著院裏屋頂上日軍機槍組的大體方位連續開火。突如其來的疾射火力,似乎把日軍機槍手打懵了,射擊立刻停了下來。白藥趁機一躍而起,兩枚木柄手榴彈翻滾著擲向屋頂……轟、轟,兩聲幾乎在頭頂上的爆炸,震得我們雙耳欲聾,屋瓦夾雜著牆土在空中四射,一兩秒鍾後,一頂被氣浪掀飛了的日軍鋼盔落到院子裏,叮叮當當地滾進黑暗的深處。

第七節

哨戒塔上的兩挺九二重機槍一刻不停地向著進攻者掃射,我們大都它雨點般傾泄而下的子彈壓得抬不起頭,不斷有魯莽的士兵才從掩體後直起身就被子彈擊中仰麵摔倒。

“娘的,非把狗日的整掉不可!”我搜刮著肚子裏存貨不多的惡毒詞語不停咒罵,一邊用手中的MP18徒勞地還擊。隔著三四百米,又是仰射,命中目標的可能性比購買中央銀行救亡募款彩票的中獎率還要低。我開始後悔,沒能從林重那裏學到更多有創意的髒話組合。

“長官,機槍到了!”我一回頭,一個跑得滿臉是汗的下士,領著一個兩人機槍組趴在我的身後。“上房!”我十分清楚,身後的這挺捷克ZB26輕機槍無論是射速還是火力的持續性,都無法對敵人的火力點構成壓製。但是現在,有肯定比沒有強,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的袍澤們一個接一個無謂地倒下,而什麼都不去做。

機槍組很快被設置在一個富戶人家的房頂上,憑借本地極少見到的屋頂馬頭牆,與日軍展開對射。在九二重機槍持續不斷的叫囂與捷克式打打停停的脆響聲中,天邊已現出一抹亮色……快五點了,再這樣下去,本來占據先機的夜襲會變成明目張膽的衝鋒,而日軍的抵抗,就會轉而變成對我們肆無忌憚的屠殺。一路衝殺過來的這一營人,別說重武器,就連擲彈筒也不在手邊。

就在我急得冒煙,卻又無計可施的時候。身後傳來嗵的一聲悶響,接著又是兩聲。幾秒鍾之後,哨戒塔上的日軍機槍組在爆炸的火光中四分五裂,屍體和沙袋像樹枝一般墜落而下……後麵的兩發迫擊炮彈一發命中塔身、另一發命中塔下空地上用篷布苫著的日軍露天彈藥倉庫。在彈藥堆爆炸騰起的巨大火球和連續發生的爆燃中,阻擋了我們近三個小時的哨戒塔終於吱吱呀呀地傾斜,繼而轟然倒地。

先人啊,團裏的炮兵大爺們終於趕來支援了。

我直起身,把花機關高高舉起……身後被壓製了許久的士兵們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向村中央湧去,不時有人跑著跑著,突然中彈倒下。

日軍在奔逃。假如把日軍重火力點的灰飛煙滅看作整個戰鬥的一個拐點,那麼此刻,這些甚至還穿著兜襠布的家夥已全麵崩潰。他們中的不少人一邊跑一邊把白花花的屁股留給我們的子彈……我一梭子彈掃過去,一個停下準備回身射擊的日軍軍曹應身倒下,緊隨其後的白藥一腳踏住胸口,把一杆不知打哪兒撿來的三八式步槍的槍刺,狠狠地插進了他的腹部。

在這個時候,從每個人心中迸發出來的,是最原始的獸性。而獵殺與被獵殺,都隻發生在瞬間。

第八節

天色已經大亮,而戰鬥仍在持續。前來接替我們的二營和師部調來增援的二二五團,繼續在逐屋逐院地掃蕩殘敵。完全控製局麵的我軍士兵,已經變得惜命如金,一旦哪個院子裏傳出動靜,一群人就不問青紅皂白地往裏扔集束手榴彈——仗打到這份兒上,沒人肯再頂著鬼子的槍口去拚命。

轟、轟、轟,幾聲爆炸震得半個村子都在搖晃。日軍的最後一處據點——村北的炮樓,在二二八團迫擊炮連練靶一樣從容的炮擊下,塌作兩段。

我精疲力竭地坐在村中央一塊被炸豁了的石磨上,清點著和我一樣累得東倒西歪的同僚:我的排裏跟著林重先摸進來的六個不要命家夥,已經找到五個,三死兩傷,喝醋的和林重都下落不明;餘下的二十一人,九人陣亡,四人重傷,其餘的大都身上掛彩,連我一直認為聽著槍響就能尿褲子的劉泰舟也沒能幸免,一隻胳膊被日軍的刺刀挑開了口,正呲牙咧嘴地聽任白藥包紮。

林重、老陳,這兩個腦子裏短根弦的家夥,難不成被日軍抓了俘虜?怎麼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我實在擔心他倆如果還貓在哪個院子裏,說不定就得被自己人的手榴彈送上天……

我正一肚子七上八下,眼角餘光中,小洋車一瘸一跳地螞蚱一樣蹦了過來。他背著兩支上著刺刀、比他短不了多少的三八大蓋,脖子上左一圈右一圈地掛滿綴著子彈包的日軍皮帶,左腳的布鞋已經被血浸透。“排長,排長,找到連長他們了,在村東的廟裏,團長他們正趕去,聽說師長也要去……”說完,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站不起來。

我命令所有的人原地休息,隻帶著白藥急急忙忙、搖搖晃晃地向村東頭趕去。

這是一座魯南村莊裏極平常的財神廟,廟門隻剩半扇,院裏院外橫七豎八的躺著十多具日軍的屍體,從他們稀爛的軍服和血肉模糊的傷口來看,這些家夥大都死於狹小空間裏的手榴彈爆炸。林重和老陳斜倚在院子中央的半截柳樹下,一名醫護兵正圍著林重忙前忙後。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火藥味,夾雜著人體燒焦的糊臭。

我和白藥幾乎不約而同地枯嗵枯嗵跪坐下來。滿臉煙色的林重睜開眼,劇烈地咳嗽了幾聲。當看清眼前是我們兩個時,這才咧開嘴疲憊地笑了。他從懷裏艱難地掏出一件物什,同時朝邊上一具日軍大尉的屍體努了努嘴。那家夥趴伏在地上,一柄大刀深深嵌進腦袋,噴濺到地上的鮮血已經變得烏黑。“日軍指揮部,被老子黑燈瞎火撞上了,沒留神挨了個板麼日的一槍……”

我扭過頭,林重正得意洋洋地晃著手中繳獲來的王八殼子:“南部十四年,老子早想弄支了,狗日的……”他又開始劇烈地咳嗽,我焦急地問醫護兵:“他傷的咋樣?傷著肺沒有?”“還好,林連長命大,這一槍從肋條間打進去,心肝肺要緊的一樣沒沾上,倒是子彈留在裏麵了。”醫護兵頭也不抬地繼續忙活。“龜兒子這麼近都沒打老子個對穿,當年東北軍的夥計說用這槍自殺都不一定成功,老子現在信了……”

“醋佬,喝醋佬……”白藥用槍管杵了老陳一下,他背對著我們一動不動,背脊上看不到任何傷口。林重衝著我們搖搖頭,神情黯然:“死了,手榴彈才響他就往裏衝,拉了,沒拉住……老子把他拖進來的,外麵亂糟糟的,怕他再落上發流彈,死了還四體不全的……”白藥不相信,他爬到老陳身邊,似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把他翻過身來。果然,老陳的胸口赫然一個黑紫色的彈孔。

“哈哈哈,喝醋佬,你終於不用找醋喝啃酸葉子了,哈哈哈……嗚嗚嗚……”白藥跌坐下來,看著老陳的屍體歇斯底裏地笑,繼而由笑轉哭,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頭腦一片空白。

師長黃維綱、團長劉文修一眾將校在侍衛們的簇擁下來了又走了。林重是“此戰首功”,被七八個人誇張地抬上擔架,老陳也作為“成仁義士”被抬走安葬。臨出院門時,劉團長指著我對身邊的副官說:“這個人不錯,升為中尉副連長,代行三營二連連長職,如再戰建功,可立即擢升連長。”

我拄著槍呆呆地坐在地上,耳際恍惚響起老陳二兮兮的山西腔:“排長,酸滴……”

第九節

“國軍第五十九軍三十八師一一四旅二二八團三營二連一排孫故上士家田烈士之墓……”

老陳的墳前,隻立著這樣一塊臨時代用的木牌,上麵用毛筆草草寫了幾行字算是碑銘。我知道,躺在裏麵的老陳一定也知道,部隊會接著往前走。打贏了或許還會有人翻回頭來給這一路留下的同袍們刻碑繕墓,如果打不贏,他,他們,就隻會和這座已沒了人煙的村子一起,被滋生的荒草埋沒,再也無人問津。

“立——正……敬禮!”我和排裏僅剩的八個弟兄,不對,是九個,被跳彈傷了左腳的小洋車也柱著棍子站在我們中間。我們十個人齊刷刷地向著老陳,還有他身後三百八十二座有“碑”與無“碑”的墳塋敬禮。我的戰友們,他們一個挨一個密密地躺著,躺在這片還沒有長出新葉的光禿禿的樹林裏。

天依舊陰沉,半小時前的一場零星小雨,把墳塋上的新土淋成深深的褐色。濕冷的風從樹林中穿過,輕輕搖曳著樹梢上零落的枯葉,發出紙風鈴般的唰唰聲。

白藥向前一步,把一瓶帶著體溫的日本白醋抖抖瑟瑟地立在老陳的墳頭。

“對不住了兄弟,子彈還要留著打鬼子,就不整鳴槍送行那套子把戲了;中國醋連裏的弟兄們還得接著喝,隻能把小日本的留給你了。過橋的時候,記得問孟婆要口家鄉醋……”

說完,我和活著的部下們一起轉身離去。沒有人敢回頭,把自己的兄弟袍澤留在這可能永遠再不會回來的地方,已令我們無地自容。

“ 第五戰區司令長官部:

在十四日淩晨夜襲臨沂北郊劉家湖的戰鬥中,我五十九軍三十八師第一一四旅二二八團和第一一三旅一部,殲滅日酋藤田正雄大尉以下一百九十一人,生俘二人。我軍陣亡三百八十三人,傷二百零五人,其中連排級軍官傷亡三十三人。

謹告

第五戰區第三軍團第五十九軍軍長 張自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