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三
第一節
韓麟春終究還是看走了眼。出身書香宅第的我,骨子裏卻浸染著來源不明的紈絝氣:我並不怕死,但這無關勇敢;我痛恨日軍,卻扯不上愛國;我整夜整夜地夢到楚芊,可當著她和楚伯母,卻永遠漫不經心;我偏執地揶揄一切上峰的命令,像禰衡一樣憤世嫉俗,可卻甚至帶不好一個排,更別說是一個連、一個營。
從每一個想得出的角度上比較,我都不是徐泊的對手。他五歲就開始抄詠《少年中國說》,六歲就能合上書“立乎今日,以指疇昔”……十二歲時在他“楚伯母”和“芊妹”眼前已然彬彬乎如同一個落了榜的童生。而我,則多是扯著楚芊的蝦米辮子恐嚇:“快說,你爸的馬牌櫓子藏家哪兒了?”
最要命的是,徐泊也不怕死。不但自己不怕死,更不怕讓別人去死。“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召後起。”我讀著不過爾爾,徐泊竟能品得痛心疾首。我相信,如果有機會,他會毫不猶豫地去指揮一個團、一個師,甚至一個軍為取義而不惜玉碎……想著就讓我渾身起棘。我最常對部下吼的可是:“滾回去!”哪怕此刻我的頭上正架著挺鬼子的機槍。
我獨來獨往、沒肝沒肺。去年天津淪陷後,我一聲不吭地離開北洋工學院,獨自南下保定投軍,害得與家父有舊的茅院長幾次寫信到南京,痛罵我“行前卻不瞻後,妄為而負師恩”。
我的“劣跡”多得同徐泊的“良行”一樣罄竹難書,可這些似乎都無法動搖楚伯母對我的疼愛。早已經看穿女兒心思的她,那天幾乎是把楚芊轟出門送我一程。
從楚家到巷口,不過百米,楚芊卻一言不發地扭躂了大半個小時。好容易挨到巷口的路燈下,她還是用食指緊緊勾著我的肩帶,不說話也不放手。
“好了,芊妹,送哥千裏終須一別,哥走了。”我一邊學著徐泊的語氣,一邊目光遊移、心懷叵測……突然,楚芊哇地一下哭出了聲,邊哭邊往回跑。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想落荒而逃,腿卻踩著地雷一樣不聽使喚……
“徐渡,不許死!”黑暗中,楚芊停住腳,背對著我惡狠狠地命令。還沒容我答應,就又繼續一路小跑著消失在巷子的深處。
第二節
楚芊也不怕死。
其實,當我們還在向劉家湖開進的時候,楚芊所在的一一四旅二二七團,就已和守備茶葉山的日軍第五師團第二十一旅團片野聯隊殺得屍山血河。
茶葉山又名嵯岈山、茶芽山。山雖然不高,主峰不過兩百來米,卻自始至終為兩軍所必爭:它不但與日軍盤踞的湯頭鎮隔沂河相望,更直接關乎五十九軍左路攻擊部隊的側翼安全。一旦無法攻克或是得而複失,十四日四時強渡沂河的三十八師一一三旅六七千人,就將無遮無攔地暴露在來自身後的日軍炮火之下。二二七團團長楊幹三十分清楚這一點。所以早在大部隊行動前,他就向軍部申請率先夜奪茶葉山,關上三十八師這扇脆弱的後門。
然而,當攻擊部隊集結完畢準備向山上的守軍發起攻擊時,這位從連排長一路打過來的蘇北人,才痛苦地發現,夜襲所帶來的優勢實在是微乎其微。眼前的這座石頭山,早已被處心積慮的片野定見,改造成了一座層層設防的堡壘:日軍不但在山腳下構築起第一道防禦工事,並以半山腰的小廟為中心,橫向展開第二道防線,更在山頂修築了一個巨大的土石碉堡,駐紮著足足一個中隊。整個茶葉山,溝壑縱橫、半永備工事星羅棋布。就仿佛日軍打算長期賴在這裏不走了。
守備第一道防線的日軍以輕武器為主,真正的威脅來自半山的迫擊炮陣地和山頂堡壘中的七十五毫米俯射山炮。探明了敵情,楊幹三首先調集全團的野炮和迫擊炮轟擊日軍半山小廟,隨後炮火向山頂堡壘延伸覆蓋。炮火準備之後,突擊連頂著第一道防線裏日軍密集的機步槍火力發起攻擊。
衝鋒、肉搏、反擊、再肉搏、再反擊……雙方的士兵整班整排地倒在了子彈和刺刀下,屍體層層相疊,戰壕夷平、泥土盡赤。單單那座半山小廟,就多次易手,牆體彈孔密布,戰亡者在牆邊或立或倒,鮮血染牆……與此同時,由蘇北救亡民眾和左鄰村莊老百姓自發組成的戰地救助隊也穿梭在前線與後方之間,抬救傷員、搬運彈藥。
在絡繹不斷的救傷隊伍中,楊幹三發現了楚芊,這讓他著實吃了一驚。
“回去,回後方去!”楊幹三急得額頭青筋暴現,一麵隔著老遠衝楚芊揮手咆哮,一麵氣急敗壞地命令貼身警衛:“把楚學生給我送回後方,告訴他們謝隊長,媽媽的老子再在前線看到這丫頭一次,回去就把他個謝禿子軍法從事!”
半個多月前,一支中美記者團造訪了淮河北岸與日軍對峙的五十九軍陣地。一個叫史沫特萊的美國女記者一眼就發現了二二七團陣地上忙前忙後的楚芊,和與她一同參軍的同學叢慧。記者團回去後不久,《新華日報》和《申報》相繼刊發了署名配圖文章,題為“華軍軍花,綻放淮北”。照片上的楚大小姐颯爽戎裝,堪作戰地紅顏。文章一經發出,惹得不少狂蜂浪蝶、豪門闊少爭相打探,甚至把尋人的電話打到了三十八師師部。就連家母也是看到了新聞,這才忙不迭地托人打聽這位未來兒媳婦的下落。
一頭霧水的楊幹三接到了旅部打來的電話,這才知道二二七團竟然金“伍”藏嬌,不但專門去救護隊看望了這位戰場之花,還特地關照救護隊長謝重理:隻要戰事一開,就不許自己的這位同鄉大小姐踏上前線一步。陳芳芝不明就裏,屁顛顛地跑來要人,自然也遭了楊大團長的白眼。
此刻,整個茶葉山已屍橫遍地,儼然成了一台四處彈片橫飛的巨大絞肉機,把雙方士兵幾十幾百地吞噬進去。更令楊幹三擔心的是,日軍一旦從山上反衝下來,不但全團有潰散之虞,就連這忙忙碌碌的近千老百姓也難以幸免。值此千鈞一發之際,他實在沒心情和這位不知死活的丫頭口舌,隻得派人把撅著嘴一臉不甘的楚芊先押回後方再說。
第三節
比起二二七團的苦戰,我們的慘勝幾乎算得上幸運。隻是這種“幸運”並沒有維持太久。就在三十八師師部進駐劉家湖的第二天,被打急了眼的板垣,終於還以顏色:同樣是夜襲,同樣打我們一個猝不及防。
民國二十七年三月十五日夜,日軍第二十一旅團第十一聯隊突然從我一一二旅與一一三旅之間的結合部突入,並西渡沂河,直取我軍劉家湖、苗莊一線。劉家湖外圍的二二八團三營措手不及,倉促構築的阻擊陣地被迅速突破。全營隻得回撤,而我和我的連也在其中……
“沒這樣幹的,一點不客氣,居然照著我們的路子重來一遍……”我一邊心裏罵著,一邊躍過一間沒了豬的豬圈欄杆,身手矯健。身邊跟著的五六個兵,除了白藥,都不熟悉。日軍子彈劈劈啪啪地打在豬圈的爛瓦篷上,不時濺起火花。
“連長,方向不對啊……”白藥氣喘籲籲地正從酸氣滔天的豬食槽裏拔出一隻腳。
“方向?還他媽的屁方向,這不是撤退,這叫逃,懂嗎?”一想起小鬼子正坐在我的陣地上,吃著我們還沒來得及下筷子的晚飯,我就一肚子晦氣。
我們的確在逃,我的學校在往西逃,我的父母在往西逃,無數穿著軍裝的和沒穿軍裝的人都在逃,丟了北平我們還有上海,丟了上海我們還有南京,繼而還有武漢,有廣州,有西安……
日軍似乎已經停止了追擊,隻是零星地東放一槍西放一槍。估計他們也累得夠嗆,不累才怪,我們逃都逃累了。
我一偏頭,示意所有人撤進身後的院子。白藥把長槍背到身後,隻把槍刺攥在手裏,躡手躡腳摸到正門邊,我端著花機關緊隨其後,剩下五個人繼續蹲在豬圈裏等我的信號。
這是一座孤零零的兩進宅院,前院一廂一柴、後院的正房蓋了兩層,看起來屋主家境不錯,多半是個鄉紳。
宅子靜悄悄的,我估麼著應該沒人,就讓白藥招呼外麵的弟兄進來,自己摸進裏院。
正房大敞著,像是張著黑洞洞的大嘴。我示意大家隱蔽,自己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靜,靜得瘮人。
我一步步地往屋裏蹭,正打算回身示意大家平安,突然腳下一絆,矻嚓一下摔倒在地,花機關也摔脫了手。“真他媽倒黴!”我心裏暗罵,一邊摸索著絆倒我的東西……這一摸,直摸得汗毛倒豎。是人,僵硬了的死人!
聽著裏麵有動靜,白藥他們端著槍衝了進來,黑暗中幾乎把我再次撞倒。
“哪樣啊,連長?”“死……死人。”我的聲音在發抖。白藥哆哆嗦嗦打著了火折子,用手攏著生怕火苗大了透出光去。我終於看清了,死的是個花白胡子的枯瘦老頭,被繩子綁著坐在堂屋的中央,棉襖上三四個被血浸透的窟窿,顯然是刺刀捅的。他的兩眼怒視、牙關緊咬,仿佛還在忍受巨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