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四
第一節
黃維剛絕不是個糙人。
幾天前,利欲熏心的林重為了幾支花機關,把我賣到三軍團指揮部扮門神時,就跟他照過麵兒。如今軍情緊急,派個認路的去實在是明智之舉。
但我卻從此發誓,寧可領一排人去掀鬼子碉堡,或是推說自己有痔瘡還陽痿,也不願意再攬上這種差事:從劉家湖到臨沂南關三軍團指揮部,不過十幾裏路,我卻儼然成了交戰雙方爭相瞄準的跑靶。
也難怪,本來兩邊的人就已經打得灰頭土臉,又遇上這麼個灰頭土臉的人,騎著匹灰頭土臉的馬一路狂奔,誰都會忍不住摟上一槍。好在黃大爺的坐騎腳力不錯,加上天色漸暗,差不多一個小時的陰陽路,我居然沒被雙方士兵的任何一槍打中。
當我幾乎是摔下馬來時,把門的衛兵也嚇了一跳。不過他並沒有攔我,以我現在這副尊容,貿然阻擋說不定會落個貽誤軍情的罪名。
“報告!”我掃了一眼屋裏的將佐們,心裏快速串著接下來的詞兒。“報告徐參謀長、報告龐軍團長、報告軍座,我奉三十八師黃維剛師長命令,前來向各位長官報告我部最新戰況:目前,我師在劉家湖一線已與敵十一聯隊激戰一天一夜,共擊毀日軍戰車兩輛、擊落敵機一架,斃傷日軍五百餘人,我軍傷亡也超過八百人,連排級軍官幾乎換了一遍。我離開師部時,敵增援部隊已經開到,人數接近一個大隊。黃維剛師長請求各位長官及早予以對策,並已命令所部作好夜戰準備!”
聽著我一氣不停地講完,在場的高級將領們大都麵露讚賞之色。這聽似平常的報告,字裏行間處處透著心計:明擺著我是替三十八師求救,可一張嘴先尊稱徐祖貽和龐炳勳,要知道他們和張軍長雖同為中將,可一個是名義上的第三軍團軍團長,五十九軍眼下也屬於人家的作戰序列;另一個雖名為來臨沂助戰,實際卻是第五戰區司令長官的第一幕屬,可謂天子近臣,有監軍之實。把他們兩個列在前麵,算是尊重。而我自作主張通報的三十八師戰果,又為軍長和師長掙足了麵子。此外,我稱軍座而不帶“張”,等於自報家門隸屬五十九軍……
龐炳勳聽得頻頻點頭,扭過臉對張自忠說:“藎忱老弟啊,你可真是帶兵有方啊,一個中尉說起話來都這麼周全得體。老弟要是舍得,能否把這個小兄弟讓給老哥,俺警衛營幾個領子上有星的都死在前線了。”
“這……”張自忠看了我一眼,顯然他並不確定我目前的官階,但仍麵露難色,“軍團長,你要是瞧得上我的這個警衛連長,那就調去你那裏。”
龐炳勳哈哈大笑,連連擺手:“原來是你的警衛連長啊,老哥豈敢奪人近侍,免了免了。”要知道,在老西北軍裏,高級官長的警衛軍官,名為部屬,其實大都有手足之誼。龐炳勳深諳此情,自然不願與友軍主將橫生隙罅。
我感激地望了軍長一眼,他抬了抬手,示意我退到身後。
一桌人繼續進行被打斷的會議。
第二節
“張軍長,以五十九軍目前的傷亡情況,再撐下去,恐怕……”徐參座望了龐炳勳一眼,頓了頓又接著說,“不如先撤離戰場,整補再戰。”
這話在龐炳勳聽來,的確很不受用。他的部隊從一萬三千人,拚到如今不足三千人,減員超過四分之三。要說整補,他三軍團才是最該撤下去的。龐炳勳正要張嘴,張自忠已經霍地站了起來。
“參謀長,我反對撤出五十九軍!”
“哦?”徐祖貽不解地問,“藎忱有何意見?不妨直說。”
“燕謀兄,現在五十九軍撤出戰場,豈不是前功盡棄,難道,不解臨沂之危了?陣亡的弟兄也白白犧牲了?徐參座,我五十九軍是在苦撐,可他板垣不也在苦撐?我軍傷亡是大,可敵軍的傷亡也不小嘛!”說著,軍長扭回頭看我一眼,我覺得那多半是在說:小子,要是敢謊報軍情,回頭就斃了你!
“藎忱,”龐炳勳不愧是老謀深算,他幾乎是眼泛淚光地望著我的軍長,“俺的三軍團本來就是上麵瞧不上的雜牌兒,現在又差不多打光了,你的五十九軍實力尚存,聽徐參座的話,撤出去吧……隻要你藎忱老弟的部隊還在,西北軍就沒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