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六
第十節
晚飯後,救護隊隊長謝重理來看我,也帶來了五十九軍的最新動向。
謝隊長年近五十,是那種你見上一眼就有好感的白胖子。與那些屠夫般時刻鐵青著臉、兩眼血絲密布的軍醫不同,謝了頂的謝重理從早到晚都笑眯眯地。如果扒掉他那件殺孽甚重、抹滿血汙的圍裙,手上再拈串珠子,估計混進雞鳴寺裏冒充羅漢,偷吃點兒紅塵男女的供果應該不難。
“徐連長,你終於醒了,哈哈哈哈……”看得出,“方丈”是由裏到外透著欣慰,“你要再睡下去,軍師旅團各級長官就要合著把老禿子的皮剝掉了。”
我喜歡他,雖然不知道他有沒有渡人的手段,但此刻我已經由衷地信任了他。
“哦哦,我叫謝重理,是這裏管事的。你叫我老謝、謝禿子、謝和尚都行。楚丫頭和叢丫頭明著暗著叫我方丈,也成,隻是別叫我謝隊長。兄弟們在前麵掖著腦袋打東洋,這‘隊長’我實在受不起。”
“謝……方丈,我這是在臨沂城裏嗎?部隊呢?軍座、師長他們也進城了?”
“哈哈哈哈,別急別急,”老謝明顯很受用我的稱呼,“今天早上,軍長和黃師長他們帶著隊伍開去費縣了,就留下咱們一一四旅協助龐軍團守臨沂。”
從他口中,我大致了解了幾天來五十九軍和臨沂的戰況:
我受傷後的第二天,五十九軍就對劉家湖、苗莊等日軍據點發動全線總攻;三軍團也趁勢出擊,攻擊日軍側後,龐部的一一五旅攻占了日軍重要的後勤補給據點尤家莊。至十八日淩晨,沂水以西日軍大部被殲,日軍全線動搖,殘敵向莒縣、湯頭潰退。此一役殲敵超過兩千,斃敵十一聯隊中佐大隊長一名。
“聽說,軍委會和李長官不但通令嘉獎我們五十九軍和龐軍團,還撥來了十萬塊大洋賞錢。”老謝摸著光光的腦袋,一副“慚愧、慚愧”的表情。
“我軍傷亡如何?”我急切地問。
此刻,錢對我們來說已了無一用。我想起躺在樹林子裏的老陳,想起擋在我和手榴彈之間的弟兄,想起生死不明的白藥,以及無數在劉家湖、茶葉山戰斃的袍澤……錢,不但買不來一塊碑,甚至可能買不回一個他們本已有之的姓名。
提到傷亡,老謝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唉……有說八千的,有說一萬的,我親手埋掉的弟兄和老百姓就有五六百人。一共有多少,也許隻有少數長官心中有數……那麼多人,就這樣沒了,倒在山上了、炸成碎塊了、河水衝走了……”老謝閉上眼、嘴角微微顫動。
我相信他所說的,我也相信真正的傷亡數字,可能永遠也不會為人所知。
我們實在太需要一場勝利了。為了一場勝利,哪怕隻是慘勝,一切傷亡數字都可以被刻意忘記。
淞滬會戰,八十五個師、三十三萬將士折戟沉沙,換不回一個上海;南京會戰,三十萬條生靈塗炭、近十位將星殞落,保不住一個首都……我們已從愧談數字到怕談數字,從怕談數字到絕口不提。有限的大捷,多是斃敵一千、自損八百;而那些數不清的大敗小敗背後,又是怎樣一些讓人不忍卒視的傷亡數字呢?
“差點忘了,昨天軍座和黃師長他們來過,還特地問了你的傷情。這兩樣東西是軍座親手放在你床頭的。”老謝從圍裙後掏出一個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捧到我麵前:那是一副嶄新的上尉領章和一枚八等襟綬寶鼎勳章!
“我看看,讓我看看嘛!”楚芊搶在前麵一把將東西奪了過去。她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一陣,很快就沒了興致,大大咧咧地把領章扔回我的枕邊,隻把勳章穿在小指上晃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