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七
第二節
醒來的時候，楚芊不在。我如釋重負，又有點兒失落。
人大抵如此。我曾經飛也似地想從母親的眼神中逃開，甚至一路逃至北平。可直到受傷昏迷的夢中才發現，我對她的嘮叨其實竟如此眷戀。
叢慧推門而入，端著一托盤瓶瓶罐罐、刀刀鉗鉗。見我還直挺挺紡槌一樣躺在床上，輕輕歎了口氣：“唉，這個死楚芊……”
“想你家楚芊了嗎？”
我搖搖頭。
“那就好……這樣吧，叫聲姐姐，我就解放你。”
“乘火打劫……”我從牙縫裏憋出四個字。
“什麼？”叢慧瞪圓了眼睛，故意把耳朵湊到我嘴邊，“我沒聽清。”
“姐姐……”兩個字，還是打牙縫裏出來。
“好了好了，不欺負你了。你們家人都一個德性，死倔。”占上便宜之後，叢慧又臉皮很厚地大度了一下，一邊開始準備解開我腿上的繃帶。
“要不，等她回來弄吧……”我下身沒有褲子。
“放心吧，你不是頭一個過我手的傷員。都怪楚芊，你被接回來的時候，她死活不讓我插手，就像財主守著自家那點兒穀子。然後呢，你就被捆成粽子了。”叢慧自顧自地忙活，根本不打算看我的表情，這讓我很感激。“其實呢，你的傷包成這樣，反倒不好，全隊的繃帶都快在你一個人身上了不說，換個藥都麻煩。”
“你是楚芊同學？也學醫嗎？”我緊閉著眼，臉脹得像一針下去就能撒出氣兒來。
“是啊……嗨，別說我了，跟我講講你們打仗的事兒。方丈不讓我們上前麵去，光看到那些抬下來的弟兄，就覺得你們在前麵一定打得很艱苦。”叢慧重新起了個話題。
“是啊，很艱苦……十四號那天，我們團奉命攻占劉家湖。半夜的時候，我的連長林重頂我的位置，帶領突擊排先摸了進去……”
我開始講，開始回憶。一切都那麼清晰，卻又那麼模糊，我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是用哪隻手扔出的手榴彈，用哪隻手換的彈鼓，又是用哪隻腳踹開了鬼子藏身的院門……。
叢慧顯然聽入了神，我的腿上已經感覺不到她的動作。
我睜開眼，叢慧正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
目光相撞，她頭一次不好意思了。但那也隻是一瞬間，很快她就又回複到鎮定自若的樣子。
“行了，完事了。你可以試著下地走動一下了。記住，楚芊回來別說我幫你拆的紗布，隨便說個男兵就成。”叢慧指著一條搭在我下身的褲子，接著說，“是一個兄弟的，人抬下來就已經不行了，你別介意，沒沾上多少血，我已經洗幹淨了。”
我一臉感激地望著她，她卻低著頭隻顧收拾拆下來的一堆繃帶，嘴裏嘟囔著“正好缺繃帶呢……”
與楚芊做事磨磨蹭蹭、瞻前顧後截然相反，叢慧麻利得像把止血鉗。
臨出門前，重又端著一盤子零碎兒的叢慧忽然轉過身來，害得正準備套上褲子的我手忙腳亂。
“徐連長，我想求你件事。”她的目光如此清澈，讓我無從拒絕。“唔……啥事兒？你，你隻管說，隻要不是重新把我捆起來。”我有點緊張，故意輕鬆一下氣氛。
叢慧撲嗤一笑，接著又輕輕搖了搖頭，像是按捺下了某種念頭：“算了，以後再說，反正你一兩天還回不了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