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十四
第十二節
是夜,我又失眠了,毫無意外。
作為城裏最早嗅到戰爭氣息的人,我卻完全無可作為,甚至不能提醒楚芊,提醒叢慧,因為就算那樣做不違反軍紀,也於事無補。此刻,我就像一隻斷了腿的螞蟻,眼見暴雨將至,卻隻能呆呆地望著天空。
對一個男人來說,這無疑是種痛苦;對一名軍人來說,這更加是種煎熬。
時近半夜,後院忽然人聲喧嘩起來。老謝像是在急切地交待什麼,然後一群人腳步雜遝、出門而去。我披上外衣下地,下午那一下子沒站起來,估計把一兩處傷口掙開了,現在走路反倒有些瘸。
我推開門想搞清楚外麵發生了什麼,看到叢慧正向我的屋子走來。
“咋了?”
“團裏的巡邏隊遇上鬼子了,有人受傷,方丈領著楚芊他們幾個去抬人,留我看家。”叢慧講得很扼要,似乎這不過是一場偶然的遭遇戰。我卻明白這絕非孤立的交火事件——日軍在刺探臨沂的防線,暴風雨就要來了。
看到我邁步一瘸一跛,她關切地問:“傷口開了?”然後不由分說把我摁回屋裏坐下,自己急衝衝地跑了出去。不大功夫,她就端著一托盤凶器回來了,手裏還提著一盞馬燈。
在這丫頭麵前,狡辯或是掙紮都是無謂的。我老老實實褪下長褲,任由她刀刀剪剪地擺弄。
“你真是的,這麼大人了,還這麼不老實,傷口要再乍開,就得把你交給楚芊了。”
“徐渡,你們下午說的,是真的?”她問得輕描淡寫。
“恐怕是的……”我隻能承認,或者說我不忍心騙她。
她忙活完,把馬燈掛在門框的釘子上,然後默默地坐到我的身邊。
我有點緊張,心砰砰跳個不停。
“徐渡,我給你說說我的事情吧。過了今晚,我怕再沒有機會說了……”
我不敢看她,隻是楞楞地盯著腿上重新纏好的紗布。
“你知道的,我和芊芊是同學。我出生在江陰縣的鄉下。很小的時候,爹媽就不在了,是村裏的私塾先生收養了我,把我帶大。可以說他就是我對父母全部的記憶。八一三淞滬抗戰,學校休課,我和楚芊一起回了南京。後來日軍打江陰……我從一個逃到南京來的難民嘴裏聽說,鬼子的第一輪空襲就把他供職的東南鄉學社炸成了平地。從那天起,我在這個世界上就再沒有一個親人了……也就是從那天起,我發誓要向他們複仇,哪怕我隻能和一個日本兵同歸於盡,我也願意……徐渡,你能了解這種仇恨嗎?”
“我能。”我低聲回答。
我當然能!我看見過空襲過後掛在樹叉上的殘肢,看見過被日軍虐殺後頭手分離的同袍,看到過日軍離開後被拋進溝渠的赤裸的女屍。那種仇恨,像一根通了電的鋼針直刺你的骨髓。
“徐渡,現在你和芊芊也算得上是我最後的親人了……我有一件心願,隻有你能幫我。”
叢慧在流淚。馬燈搖曳的火光中,一顆,又一顆淚珠滴落下來,滴落在她平放於腿麵的手背上。
“你說吧,我一定答應。”是的,此刻,她就算讓我出去砍兩顆日軍的腦袋回來,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做。
“幫我弄一支槍,一支短槍……”看到我臉上露出的驚愕,她接著說,“我每天從早到晚照顧你們,盼著你們能早點複原,甚至複原得比原先更好,就是希望你們替我去殺鬼子,越多越好。可這還不夠,我恨啊!我多希望能像男人一樣去跟他們搏鬥。就算沒有槍,我還可以用牙咬、用手抓、用頭撞……臨沂現在是什麼樣,我很清楚。日本人再來,可能真的就守不住了。我要一支槍,一支真正的槍!如果可以,哪怕我隻有機會開一槍,我也要親手打死一個……這已經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心願了。”
叢慧抬起臉望著我。她的目光,像一柄帶著寒氣的刀,熟悉,而又陌生。那並不同於我的軍長眼中散發出來的刀樣氣息,那是一種訣絕,一種固執,一種甘願赴死的義無反顧。令我羞愧,直愧入靈魂。此時此刻,我的手邊竟然沒有一支槍,我算是什麼樣的軍人!
“好,我答應你!”林重,對,林重不是有一支南部手槍嗎?再沒有比那支槍更合適的複仇武器了,就是它!“但是,你必須也答應我……隻要我還活著,你就不許用它。就算死,我也必須死在你們之前。”我緊咬著牙齒,回望她。
“恩,我答應你……”叢慧的臉上重新現出一抹微笑。“還有,徐渡,芊芊的心裏隻有你,如果你能想出辦法,一定要把她送回後方,送回楚伯母她們身邊。如果,你死了,芊芊也會死的……”
她把手輕輕搭在我的手上……也許有一分鍾,也許隻是幾秒。
隨後,她起身,一件一件地收拾好包紮器械,然後一聲不響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