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三十四(1 / 1)

正文-三十四

第二節

我被抓了,千真萬確。甚至罪名都在意料之中,盡管一切到來時我還是覺得有一點意外。

沒錯,臨沂城又一次絕處逢生,全城的難民和傷兵又一次死裏逃生。也正因如此,提前動員大家亡命的人,不但顯得多此一舉,簡直就是其心可誅。更不消說我的手裏既沒有軍座手令,也沒有三軍團軍團長電諭……就仿佛我所做的一切,都隻是憑著良心憑著本能憑著智商……天知道,在這種非生即死的戰爭中,良心應該是最靠不住的東西了。

去羈押所的路上,人們在歡慶勝利。滿街都是搖頭擺尾的漢船、豬八戒、七仙女、藍采和、呂洞賓,以及抱著孩子的小媳婦、叼煙袋的老爺子、一邊納鞋底一邊聊得紅光滿麵的婆娘……偶爾有幾個閑人留意到我們這支與歡慶人流逆向而行的隊伍,也都對我報以怒目——既然勝利來得如此不易,那漢奸、逃兵、通敵者等等諸如此類,理當受到唾棄。

不過,在錢正倫們眼中,我應該算是那種從容就縛的犯官。試想大小也是個軍官,於眾目睽睽之下,雙手反縛、又被幾支長槍頂著,還能麵色坦然者,要麼是罪無可赦、自覺連委員長都救不了自己索性破罐子破摔、耍光棍充好漢的;要麼就是背景深厚,自信能前腳階下囚、後腳座上賓,甚至卯足了勁兒將來把滾燙的賠罪茶潑對方一臉的……很遺憾,我兩種人都不是。

事實上,我隻是不怕死,甚至連被冤死也不怕。

當然,我知道我的軍長會來救我,甚至張裏元也有可能站出來說幾句公道話。我喝止了兔子近乎本能的蠢動:我身上背的罪名,哪一條都夠就地正法的,我不想再扯上別人。院子裏那些傷胳膊斷腿的,還有老謝和楚芊們,他們都在這場戰爭中做了自己該做的一切,甚至更多,我沒有權利要求他們再為我去跟人拚命。

少校軍法官錢正倫穿著挺拔的中央軍將校呢製服,頭頂的德式M35鋼盔鋥光瓦亮。我不確定他是否上過戰場,但我確信他絕對不屬於半個月來堅守臨沂的任何一支部隊。

“徐連長,你大可放心,兄弟與你也是無冤無仇。兄弟此次受命軍政部軍法司,前來津浦路各前線部隊整肅風紀、督導軍令。以我的判斷,徐連長舉止坦蕩,所控罪項,應多有苦衷,想來屆時必會有高級長官出麵為你澄清。眼下之舉,實在是有人舉報在先,誠不得己。兄弟初涉戰場,自當恪盡職守、稟公辦理。”錢正倫隔著羈押室門上的柵欄小窗與我推心置腹。

“錢長官,我徐渡打進五十九軍起,戰場上有沒有畏敵退縮,你去部隊裏打聽一下就清楚了。就算我怕死逃命,應該也不致於蠢到拉上這跑不快、抬不動的十萬老百姓和數千傷兵吧……這些我無須自辯就已清濁自明。錢長官職責所在,我徐渡沒話說。不過,是哪個王八蛋背後放我們五十九軍的黑槍,錢長官可否見告?”我站在黑漆漆的班房裏,仍舊被反剪了雙手,從背後的屋子深處不斷泛來久不見光的黴濕味兒……眼下,我並不擔心自己的罪名,而更關心暗算我的是哪路魑魅。我本能地感覺到,人家費勁巴啦地羅織好一串重罪,針對的恐怕並不是我這麼個小小的上尉連長……

“徐連長,按著我們行裏的規矩,除非查有實據,確係誣告,否則舉報人是不便透露的。”說完,錢正倫搖搖頭,背著手離開了。

……張裏元應該快來了。我知道楚丫頭一定會去軍部搬救兵,二二七團救生隊上上下下也隻有她在幾個師旅長麵前混了臉熟。至於叢惠,我被押走時,她使給兔子的眼色明白無誤,除了讓他去搬張裏元,我實在想不出還能有啥別的涵義……至於她自己,我這一路上每次回頭,都能瞧見她遠遠混跡於嘈雜人群中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