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七十六(1 / 1)

正文-七十六

第二節

萬江望著站台上接送車的人群熙熙攘攘,臉上卻絲毫沒有笑意。

一路上,楚芊又是講戰場上的奇聞佚事、又是轉述從傷員那裏聽來的葷段子,把個幾百公裏的沉悶旅程搞得興味盎然。萬江知道,楚丫頭是想家了。思歸之心愈切,便愈發容易陷入一種難以名狀的亢奮。果然,她最後徹底累倒了。

此刻,軍列已經停靠在漢口站的站台上,沉重地喘著粗氣。楚芊對此卻渾然不知,依舊靠著萬江的肩膀熟睡。

萬江不忍現在就叫醒她。事實上,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告訴楚芊,卻又對此無比畏懼,不知該如何啟齒。他決定讓楚芊再睡一會兒,哪怕隻有五分鍾……車廂裏的人開始張羅下車,萬江示意他們先下去,自己再耽誤一會兒。同行的人早已對楚芊喜愛有加,搬動行李時也都盡量輕手輕腳。

萬江望著楚芊微微翕動的鼻翼和因熟睡而交錯在一起的睫毛,百感交集。

他與楚世選是法國公派留學時的同窗。回國後,兩人又幾乎同時認識了楚芊的母親戚鏡如。大約是她更鍾意於楚世選的俊朗與瀟灑氣度,最終兩人結成連理。萬江也隻得從此移情於事業,並不願再談婚娶。

眼前的楚芊,盡管執拗任性,眉目間卻仍然遺傳了幾分母親的雍容典雅。因此,在萬江內心的深處,一直把她視同己出。

車頭發出兩聲鳴嘯,催促下車與上車的人們。戰時運力緊張,偌大的漢口站上隻停了一兩列貨車和這趟混裝車。擁擠上車的人中間,還夾雜著一些老百姓和沒穿軍裝的人。站台上,一支鼓樂隊正賣力地鼓噪著,後麵則用長竹杆打著一幅紅底白字的條幅:歡迎台兒莊將士凱旋暨歡送國府與各界慰問團赴前方勞師。

楚芊驀地驚醒,她有些茫然地環顧已經差不多走空的車廂,又看了看車外,眼中立即恢複了神采。“臭伯父啊,都到家了,也不叫醒我。我可說好,您要想再坐回徐州,芊兒可不會奉陪了……我說萬伯父,您倒是快一點啊,說不定我爸媽都在下麵等著急了!”說完,一向聞風即雨的她拽著萬江就往車廂的門口去。

萬江知道,自己的老同學不大可能來接站,因為自己根本就沒有通知他。從徐州回來,路上要用多久已沒人能打保票。事實上,列車也一直走走停停,甚至還遭遇過日軍的飛機編隊。好在對方正在空襲回程,已沒有攜彈。饒是如此,仍然令全車人虛驚出一身冷汗。

“萬伯父,您在這裏等我,我看見家裏人了!”楚芊鬆開了一直緊攥著萬江胳膊的手,沒頭紮入亂糟糟的人群中。不大會兒,就揪著一個高挑帥氣、軍服光鮮得如同才出熨洗店的青年軍官回到萬江麵前。

“他,他是徐渡哥哥,叫徐泊,我們都是打小一塊兒的!”楚芊興奮得原地直跳腳,“徐泊哥,你是來接我的吧,就知道你最疼我了!忘了忘了,忘了規矩了,這是萬伯父,軍醫署的,我爸的同事。”

“萬伯父好!”徐泊原地立正,行了一個灑脫英武到幾乎有了彈性的軍禮。

“你好你好,你這是……”萬江微笑著答話,心中卻不免狐疑。

“我奉命代表馮長官前往徐州,慰問、褒獎前線將士。”說著,徐泊有些尷尬地望了楚芊一眼。

“啊?不是來接我的!哼……”剛才還美滋滋的楚芊頓時大失所望,“這些臭東西,就光想著往前麵跑。”萬江當然知道被芊丫頭斥若濁物的人都包括了誰,趕緊接話:“徐世侄啊,你這妹妹一路上可把老家夥折騰苦了。這樣吧,我給你留下你楚伯父現在的住址,你打前麵回來,也好去拜望一下。兵荒馬亂的,遇上自家的孩子總是讓人高興的事兒。”說著,他抽出鋼筆快速地在已經抽空了的煙盒襯紙上寫下一行地址,然後遞給眼前的這個年輕人。

徐泊看了一眼,地址並不難找,在珞珈山國立武漢大學裏。南京淪陷後,隨著國府軍、政中心西移,的確有不少軍政部門遷至那一帶。

“謝謝萬伯父。徐泊一直想去找楚伯父一家,可是戰時人遷物移、音訊不暢,始終沒有著落。”徐泊說了個謊。武漢三鎮雖大,可他要是以副委員長行轅的名義去打聽一個軍政部直屬部門幹部的下落,其實並不很難。他是羞於再見熟人,尤其是長輩:南京淪失,他身為軍人卻無以為力;魯南血戰方酣,他依然隻能遠在數百裏外作壁上之觀。他覺得羞愧與忿懣。因為在這件事上,他這個堂堂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畢業生,甚至比不上自己那一直沒有正形的弟弟。

中央陸軍軍官學校還有另一個如雷貫耳、人盡皆知的舊稱——黃埔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