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八十
第二節
一個正常人,無論此前對戰場的想像有多麼浪漫與不切實際,當他在台兒莊身臨其境時,一切都會在瞬間灰飛煙滅。
由於日軍並未退遠,莊內依舊留守了一些部隊。殘破不堪的街道上,搬運屍體的驢車不時與我們擦肩而過,散發著難聞的屍臭。偶爾還有衣著襤褸、形容憔悴的守軍戰士拖著繳獲來的機步槍前往自己的指揮部。
近半個月的殘酷拚殺,徹底摧毀了這座運河邊的小城。全鎮找不出一棟完整的建築,僅存的斷壁殘垣上,要麼彈痕累累,要麼被硝煙熏黑。
徐泊站在一戶人家的門外愣神兒。他麵前的這堵院牆,已經坍塌了大半。隻有與院門相連的幾米還固執地屹立不倒。一對門神止存其一:秦叔寶表情怪異地望著右邊的尉遲恭。後者頭部以下,洞開了一個燒餅大的窟窿。
“穿甲彈,估計是PAK37戰防炮打的。”我輕聲解釋。
“嗯。”徐泊應了一聲,卻沒有回頭,而是從旁邊寬達數米的豁口小心翼翼地跨進院子。就仿佛這扇幸存的院門隨時會因為他的造訪而轟然倒地。
院子裏一片狼藉,地上的手榴彈碎片足有兩三寸厚!不難想見雙方士兵在這裏隔著院牆對扔手榴彈時的激烈與絕望。與我們在臨沂城外的野戰不同,在這塊彈丸之地上發生的,是徹頭徹尾的巷戰。每一顆手榴彈、每一發炮彈,對早已糾纏到一牆、甚至一門之隔的雙方士兵的殘殺,都一視同仁。
在遍地的瓦礫與破碎的建築構件中,一頂被砸癟了的日軍鋼盔和幾具視鏡破裂的防毒麵具引起了徐泊的好奇。他彎下腰試圖撿起其中的一件,可立刻像被隱藏在下麵的蠍子蜇到般地縮回了手——那是一隻齊腕炸斷的人手!青灰色的掌麵上,兩根手指已不知所蹤。
整個鎮子,大抵如此。每一堵斷牆後,都能找到攻防兩邊戰士們搏鬥、撕咬的痕跡。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士兵們拚殺時的怒吼與垂死者無望的呻吟。
“由!康麼……這樣……嘿爾……”一個大鼻子記者正費力地擺弄著一名放哨的中國士兵,結果卻雞同鴨講,後者對他夾雜著中文單詞的英語一臉茫然。
“那是羅伯特·卡帕,很好的戰地攝影記者,馮長官接待過他。”說著,徐泊快步向前,親熱地向他招呼:“嗨,密思卡帕!”
匈牙利人像遇見了救星:“啊,密思徐,奈斯吐密特由,嘿爾!”接著,連說帶比劃向徐泊解釋他的攝影意圖。
我英文很差,屬於能看一點卻完全張不開嘴的那種。在這樣的種場合隻能扮個啞巴,而徐泊則完全遊刃有餘。
“三十一師的?”我自覺無趣,訕訕地問那個哨兵。
他留意到我的官階,立馬原地立正行持槍屈臂禮,“報告長官,我是三十一師九十三旅一八六團的!”
“你們連隊傷亡如何?”我繼續沒話找話。我實在不甘心眼瞅著自己的哥哥在一旁口若懸河。
“報告長官,”這個小兵的臉上掠過一絲悲傷,不過瞬間就又恢複了他一直努力保持的鎮定自若,“我們三營七連隻剩下我和他兩個能背槍的,我們徐連長在一星期前守備北街的戰鬥中陣亡了。”說著,他指了指坐在不遠處的門洞裏擦槍的同僚。
“哦……”我不再說話,是因為我實在已無話可說。
一邊的徐泊顯然已經完全領會了洋記者的拍攝意圖,走過來親手安排小兵的站姿。
“威瑞奈斯!歐凱!”卡帕按下了快門。
很久以後,我才從一份過期的美國雜誌上看到了這幅照片:一個打著綁腿的年輕中國兵,麵朝台兒莊的北門扶槍而立。他雙腳微錯,槍托拄地,一米多長的槍身與身體構成了一個大大的V字。而長槍前端的槍刺與他背在身後的大刀,則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雪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