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九十
第八節
臨沂陷落了,槍炮聲正在逐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映紅了夜空的衝天火光。
張自忠把望遠鏡交給站在一邊的手槍營長杜蘭哲,一言不發、目光中帶著難以名狀的悲愴。
奮戰三十八個晝夜,近萬健兒殞命疆場,加之龐軍團及其他參戰各部的損失,戰亡數字也許早就超過兩萬,傷者更多至無算。
盡管是力戰不支,盡管是“奉命撤退”,可卻絲毫不能減輕他內心巨大的苦楚。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還留在臨沂,正與那座陷落的城池一道,承受焦膚裂骨的焚城之痛。
在他們站立的矮坡下,是五十九軍疲憊的行軍隊伍,其間還混雜了少數穿保安團製服的人員,甚至攙長攜幼的老百姓……整個隊列靜默得如同一條在黑暗中緩緩前行的河流。
“參謀長,請再電李長官:臨沂既失,然我欲重新集結部隊於城南,並擬於近日,將戴罪雪恥之師、擊立足未穩之敵,複奪臨沂,請長官部酌允。”
“軍團長,”張克俠麵現難色,“李長官已有明令,前日臨沂兩度報捷,非一軍一將之功;今陷城失地,亦未出長官部之逆料,非一人一己之罪……該軍以劣勢裝備及兵力,堅守臨沂一月又兩旬,卓絕苦戰、前赴後繼,左路之敵台兒莊雖近在既望,竟不能逾雷池一步。台兒莊之大捷,該軍並有其功!”
“再電請戰!”張自忠的語氣不容爭辯,擲地有聲。
須臾之後,張克俠重新來報:“軍團長,李長官已回電。”
“念!”第二十七軍團軍團長兩眼北望、腮若銜鐵。
“不允!著該部火速轉至臨沂西南之黃店一帶,對敵遊擊,難以攜帶之重武器,就地秘密掩埋……第四十軍損失過巨,幾無戰力,著退至沛縣整補,並警戒微山湖。”
“唉……”張自忠聽完全文,長歎一聲,並緩緩地掀開腰間的配槍槍套。一旁的杜蘭哲和二十六旅旅長張宗衡警覺地盯著自己的長官,生怕他悲憤之下行突然之舉。
張自忠回頭望了望他們,臉上現出一抹苦笑,似在寬慰諸人。
“他日若臨沂幸得光複,我五十九軍但存一人,也要重回此地,祭掃埋骨於此的數萬袍澤!”言畢,舉槍過頂,連發三槍。周圍的人也紛紛拔出配槍,對空鳴放。一時間,清脆的槍聲洞破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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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俺們還多久才能回家?”一個被槍聲驚醒的小女孩兒從獨輪車上爬起來,擰過身來問。
“還得一盼子吧,總要等老總們趕走了小東洋。”推車的老人氣喘籲籲,正勉力不被隊伍落下。
“恁爺倆兒打哪兒過來的?”一個背了兩杆長槍的保安團丁好奇地湊過來,邊幫手邊問。
“回老總話,廣饒。家被占了……”
“嘖嘖,那可不近咧。”對方顯然被這個幾乎縱貫山東的距離驚著了。
“也算不得麼涅,東洋狗咬人,俺家連大帶小九口,就隻剩下俺同介個歸寧了。老骨頭還有一口氣,就會接著跟老總們走。俺就不信,介天底下還有回不齊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