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二
第十七章
第一節
徐伯倚在門口,衝我一偏頭,那意思——馮長官找我。
從徐州來到武漢已有二十多天,我卻一直沒能完成前線與後方的時空切換。每天一閉上眼,就是炮火紛飛、殺聲動地。死去的同僚一次次跳出壕塹,又一次次血肉模糊地坐回到我身邊……所謂夢魘,或者根本就是對塵寰尚存留戀的死者,在我們這些苟活者心中投下的歎息。我想他們,真的很想!這種刻骨的思念也許將一直糾纏我的餘生,如同一層永久遮罩了彼岸的寒霧。
除此之外,武漢的生活幾乎算得上閑適。馮長官對我關照備至,不但讓人在副委員長行轅專門騰出一間辦公室充當二十七軍團臨時聯絡處,還頗為熱心地建議我暫時與徐泊同住一室,也好暢敘手足之情。
說實話,我同徐泊真沒什麼話可說,就算有,在徐州時也差不多說完了。
其實,我知道徐泊想聽什麼,無非是戰場上的那些刀光劍影。但我不想講。有些事情,無從逃避地參與是一回事兒,變成茶餘飯後的談資又是另一回事兒,那會令我覺得屈辱;自然,我也知道徐泊想講什麼,但我不想聽。徐泊興起時的高談闊論,總讓我覺出某種莫名的恐懼,我把那些盡歸為政治。那東西太過危險,顯非我的智商與心胸所能應付。
馮長官找的不是我,而是我們!與以往不同,他的臉上不見半點兒笑意,濃粗的眉毛更糾結在一起……一定是不好的消息,而且多半兒來自前方。
“看看吧。”他把一份抄錄的電文推到我們麵前,“兩月之內,第五戰區竟相繼有兩位師長級主官城破自戕,此足見戰事之慘烈,遠非軍委會與後方所臆想!綜觀魯南戰局,集數十萬部隊於徐州、期以一役而殲敵主力之構想,顯然已無可能。眼下,迫在眉睫的反倒是我軍主力當如何有序撤退、跳出合圍,為保衛大武漢多留住一些本錢!”
徐泊搶先拾起電文,不過匆匆一瞥,臉色就已大變:“荷澤丟了!二十三師師長李必蕃自殺殉國……”
荷澤,二十三師,這不是林彤的部隊嗎?!
驚愕之間,我的腦子裏本能地閃出林彤那張占了便宜後洋洋自得的臉。然而轉瞬過後,我就又開始嘲笑自己:林彤跟你有什麼關係?我軍在魯南丟掉的又豈止荷澤一地!
“副委員長,那我們……”我有些遲疑,對前線的一切,馮長官早就有心無力。他所能做的,已無非是到鄂豫兩省各處作作抗戰動員、視察民風軍情、募集軍資善款而已。
這也構成我痛恨政治的另一條理由:以無為者妄為,卻令有為者無可為!
“李師長遺體目前已轉運至開封就殮,其死訊不日也將向全國公布。此消息一出,必會造成民眾心理之巨大震撼。我計劃月底以前,在武漢籌辦一場李將軍追悼大會,屆時不但會邀請武漢三鎮之各界民眾參加,就是中共那邊,也要邀請代表與會……以此昭告世人:李將軍已非我一黨一軍之忠勇,更係全體中國軍人、全體中華民眾之傑出!”
然而,我們中幾乎沒人能想到,就在二十三師撤出荷澤的第四天,前方再度傳來噩耗:徐州淪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