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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一○三

第二節

民國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九日,武漢各界追悼李故師長萬人大會在武昌召開。

出乎我的意料,追悼會址並未選在閱馬廠。或許是某位大員覺得於民國聖地操辦此類集會,未免過悲,且有自滅威風、並歧喻國事前景黯淡之嫌,因而另選了一處空地。不過舉辦地依舊毗鄰蛇山,顯然是為了方便軍政要員蒞臨現場。

饒如是,集會當天大半個武昌城仍然萬人空巷;費盡周折、由漢口渡江過來的也大有人在。會場內外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其間國府大員有之、軍部高官有之、商界泰鬥亦有之,而為數更多的是那些引車賣漿者流。無論男長婦孺,俱以黑紗纏臂、不掩戚色。

一個月,不過一個月前,所有這些人或許還在辦公室裏、在電話中、在大街上額手相慶,同賀台兒莊大捷。沒想到,勝利的快樂竟如此短暫!眼下,魯南淮北處處烽火連城、兵勢日危,電台與報端更頻現“某城某地雖經力戰終因敵勢甚眾而告不守”的消息……如此種種,令得不少人未及開場,便已觸景生情、痛哭失聲。

我躲在人群的後麵,遠遠看著各色人等在台上來來往往。獻辭者或涕淚縱橫引得滿場唏噓慨歎,又或聲色俱厲、振聾發聵,其間還穿插了不少社會名流的獻幅贈匾儀式。司儀一襲墨色長衫、皓髯及胸,看得出其人身份也絕非尋常。當他宣及第八路軍代表吳玉章、羅炳輝二位先生也蒞臨大會,並向李故師長遺像敬獻花圈時,台下出現一陣小小的騷動。後排的人們紛紛踮了腳尖,抻頭探腦……

開封公祭三天、湘鄂各地連日集會追悼、國府追贈陸軍中將、各家報館的紀念文章連篇累牘……我對這位李師長並沒有太多印象,然而行伍者死後境遇之隆,確然無過於此。

在我看來,其人之歿,於國固為不幸,於己卻未嚐不是一種幸運。小至徐州魯南,大至半壁中國,每天都有人在與日軍的對陣中死去。不同的是,他們不是師長、旅長,他們沒有遺言,甚至沒有姓名……

“人生而平等。”我想起父親常常掛在嘴頭的這句話,胸中不免湧起一陣莫名的感傷。

胡思亂想間,人群突然掌聲雷動。通過現場的擴音器,動靜大得如同幾十挺機槍在我耳邊咆哮、掃射。我知道,那原因隻可能是一個:一直傳言會親臨現場憑吊的委員長終於露麵了。

自然,這也是我第一次能在如此近的距離上一睹其人尊容。從前見到委員長,要麼是高懸於某間隸穆大屋主牆的畫框裏,要麼是在中央銀行的兩角錢正麵……

此刻的他一身戎裝,黑色大氅的胸口同樣別了一朵白花。比起紙鈔上曆遍塵世卻不改春秋的那個,明顯滄桑清瘦了許多。

“勞駕,讓讓,借光、借光……”我一邊頻頻道擾,一邊費勁巴啦地分開前麵的人牆,想再往近前湊湊……在電台裏聽“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和觀其毫發、仰其飛沫的感受終究不同。我不是聖人,自然也不能免俗。

正當我一路乘風破浪,還不忘很有教養地向被踩了腳的人道歉時,一個凸凹有致的身體擋在了我的麵前。

“借光,小姐,借……”隻顧盯著腳下的我左閃右晃,對方也跟著移來蕩去。我沒好氣地抬起臉,卻赫然發現,與我口眼相對的,竟然是林彤!一個不但不再趾高氣揚,甚至還眼淚汪汪的林彤!

“你,你,你怎麼會在這兒?”我結結巴巴、局促得如同一個無端走錯了門的男生。

講台上,中國最高首腦濃重的浙江口音正在抑揚頓挫:“……我曾經講過,我們惟有犧牲到底,抗戰到底!惟有此犧牲到底之決心,才能搏得最後的勝利。若是彷徨不定,妄想苟安,便會陷民族於萬劫不複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