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五四
第二十九章
第一節
楚芊靜靜地望著窗外霧色綽綽的嘉陵江麵,數十分鍾幾乎一動不動。幾個月的顛沛轉徙,令她比武昌時更顯消瘦。
讓徐泊感到奇怪的是,她的臉色雖然蒼白依舊,卻並沒有進一步憔悴下去的跡象。整潔的鬢發也被認真地攏在腦後,隻有兩束微卷的長發從頸側恬靜地垂落下來。徐泊知道,對迅速病入膏肓的楚伯父而言,為愛女梳理一頭烏雲般的長發,已經成為生活中唯一的溫馨時光。
近一個月來,楚伯父的身體已經虛弱到再也無法承受哪怕是最輕鬆的工作,隻得完全從署裏告假回家。盡管不通醫理,徐泊仍然能夠強烈地預感到這位一兩年前還精力充沛的長者,正無可避免地走向生命的終點。這讓他很無奈,也很傷感。他甚至常常陷入無端的自責,對自己的束手無策感到痛楚。
如今,他每逢去機房街傳遞有關國民黨五屆五中全會進程的重要訊息之後,都會專程繞遠來大溪溝看望楚家父女,並盡量捎帶些生活必需品。徐泊覺得,他們是自己在這座城市裏唯一的親人,為他們做任何事情,都是天理使然,完全不需要回報。
徐泊來到窗邊,小心翼翼地把右手搭在楚芊的肩頭。他用力很輕,似乎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壓疼了她。楚芊緩緩轉過頭,目光卻依舊直直地投向大霧彌漫的窗外。
她在想什麼,在她的世界裏?每當望著她那呆呆出神般的樣子,徐泊都會這樣不由自主地猜測。
漸漸地,楚芊的頭向左偏斜,直到輕輕貼上了他的手背,那種光滑與溫潤的觸感迅速傳遍了他的每一條神經……
徐泊心頭一驚,難道,難道她已經認出了自己?!
不過,很快他就為自己的幻覺感到羞愧。他意識到,在芊妹的心中,此刻的他應該不過是一個陌生的親人。即便真有這種舉動,也隻是一種發乎混沌的本能的依賴。
徐泊感覺到一種如巨石壓胸般的酸楚。是的,跟自己那位玩世不恭的弟弟一樣,他也執著且真純地愛著眼前這個女子……
萬江掀起布簾,從裏屋走了出來。他的臉色灰暗得如同外麵的天氣。
“萬伯父,楚伯父他情況怎麼樣了……還能有多久?”徐泊急切地問道。
萬江搖搖頭,長歎了一口氣:“世侄,萬某已經無能為力了。假如一個人已經沒有了活下去的願望,外人再多的努力,也隻能是拖延時日。而如此堅持,於其本人,或許比離開更為痛苦。”
“萬伯父,可是,還有芊妹啊,假如他不在了,芊妹一個人該怎麼辦?”徐泊覺得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他咬緊嘴唇,把臉別到一邊。
“世侄啊,我今天此來,就是撂不下芊兒。我已經接到署裏的命令,過兩天就得去安順,負責軍醫署下麵的一個衛生預備團。我走之後,你世選伯父一家,就隻能托給你了。萬一……萬一你楚伯父撐不住了,你一定要幫他料理好身後的事情,還有芊兒。你楚伯父一直把你們兄弟視同自家子侄,芊兒跟著我這個老朽,倒真不如跟上你們。喔,你放心,我這兩天還會再帶些藥來,你隻需要盡可能多地來看看就好;另外想辦法找個傭人來照料他們父女,應該也不用雇太久……”
徐泊沉默著點了點頭,一顆冰涼的淚珠不知不覺間滴落到楚芊微仰的右頰上。
“世侄啊,你也不要太過難過。人終有此一途。世選在這世上,就隻剩下這麼一個牽掛,隻要有個放心的托付,走了也是解脫……你進去吧,你楚伯父跟你有話說,我就先回去了。”
剛走到門外,萬江就又轉身回來,手裏拿著一個紙包:“世侄,這些錢你留好,將來總是要用到的……”
“萬伯父,您留著吧,錢,我會想辦法的。”徐泊沒有伸手,他明白這些錢的含義。
“拿著,我一個孤老頭子,吃住都在團裏,也不用錢。你要是用不完,可以省下來幫幫別人……下江來的,沒一個容易的。”說完,萬江把紙包交到徐泊的手裏,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節
“伯父。”望著躺在病床上有如風中之燭的楚父,徐泊心若油烹,淚水已幾乎不可抑製。
一陣急促得令人的心悸的咳嗽之後,楚伯父吃力地往床頭靠了靠,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泊兒,伯父的日子大概不多了。”
“伯父,您不要這樣說,萬伯父說了,您隻要讓心情振作起來,病就有得治。我回頭去求馮長官,請他把張永鎮張先生派來給您看病。張先生是副委員長的私人醫生,是留過德的……”
楚伯父微笑著搖了搖頭,然後用手指指自己的胸口,又指指自己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