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萬裏寒空狼煙烈-第四節 背插金釵笑向人
北平居仁堂。何應欽官邸。
勤快而愛整潔的女主人王文湘隨丈夫走到哪裏,都會把書房收綴得幹幹淨淨,素潔亮堂,並能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此時,書房內,茶釅、台潔、墨鬱、花香。
牆上一幅出自張大千之手的名家畫作《背插金釵圖》分外引人注目。畫中一美女用手在後以金釵刺背,入肉七分,鮮血淋淋,卻忍痛展眉,以笑臉迎人。畫上的題詩筆力外柔內剛、勁拔灑脫,與清新飄逸的畫風交相輝映,相得益彰。
“細柳橋邊深半春,纈衣簾裏動香塵。無端有寄問消息,背插金釵笑向人。”
熊步雲呷了一口濃茶,目光注視著牆上的畫作,臉色漸漸黯然。對坐的何應欽見狀,目光在畫上遊離了片刻,苦笑道:“這是去歲大千先生鑒於我在北平的處境心情,特為我畫了這幅畫。這幅畫含義固深,然情誼最重!在這兩年黯無天日的職司處境中,艱辛屈辱備至,然而身為人臣,肩荷重負,奉命唯謹,獨不敢逞一時之義氣。舉言家國,彼時此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難得大千先生體諒我的為人和境狀,特贈我此畫解我苦悶鬱情,令我感念抒懷,卻銜恩未達。”
“敬之兄,身為華北大吏,軍政第一人,代表國家,麵對日本人的步步挑釁,卻步步退讓,令民眾和小弟失望至極。想我華夏的如錦河山,成片成片的被倭奴踐踏,積骸齊阜,流血成川,僵屍盈道,槁草載途。兄弟我現如今披上了國家的戰衣,一路上麵對流離故土的民眾,尤覺汗顏,難以自容。想那長城抗戰的犧牲將士,死無義名,生有顯戮。而今歲暖屍寒,戰骨已枯,每念及此,心如刀割。敬之兄,難道國府的國策就是讓我中華兒女既流血又流淚嗎?難道我堂堂中華四萬萬之眾麵對日寇的武裝進攻就隻能一退再退嗎?”熊步雲臉色陰沉,雙眉顰蹙,吐字如劍,看著何應欽。
何應欽瞬時滿臉漲紅,悲憤有加:“甘霖兄,應欽主持華北軍政,任內自知負罪獨深,早已呈報中央,請予從嚴議處,然而國人不諒,兄弟我尚能接受,可是你還不了解我嗎?應欽自參加革命以來,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然而,過去的十年,國事分崩離析,軍閥割地成藩,赤匪點火生煙,國勢至於今日,正如危舟駭浪,挽救之途,一線生機,端賴國家統一。全國上下共濟團結,集全體軍眾一致之力量,才是攘外抗倭救亡之良方。而挽救民族之生命,應欽身為軍人,何敢惜己命如金?我早就想象當年北伐時一樣,親率一團一師之兵,上前線殺國敵以報國恥之恨。即便犧牲,也比在此位置上承辱受屈來得痛快。可是華北情勢,絕不是一地之爭,其關乎國家的生死存亡的戰略意義。”
“你知道,國府中群僚百工,在攘外的問題上,非左即右。不是血氣上湧開打迎戰,就是投敵做漢奸,有哪一個是站在國家立場上認真的盱衡思考此時的國力應戰基礎和國防準備時間?看似幾十萬部隊堆在華北,先不說各係之間猜忌,關鍵時刻拆台保存實力,指揮不暢,不服命令;就是開打,且不論裝備如何,訓練如何,光是彈藥補給平均就僅僅夠一場戰役的,接下來呢?你讓士兵拿著沒有子彈的步槍和日本人對決嗎?你想讓日本人一次性的把前線的這些手無還擊之力的中國國防力量殺光嗎?你想讓日本人以此為借口趁機於此時舉國力武裝軍隊突入中原,滅亡我國嗎?這是比做漢奸還可恥可怕的事,真若如此,那不就是民族的千古罪人了嗎?
一場國家對國家的生死戰,其所耗費跟打赤匪的耗費根本不具有可比性。軍隊要槍要炮要餉要糧,民眾要居要米要活,你以為接手經營這麼一個爛攤子國家容易嗎?一旦華北不穩,到時就眼睜睜的看著日本人的飛機大炮和裝甲車突入我國腹地,肆意淩殺中國人嗎?就算是我們不吃不喝,餓著肚皮拿著大刀長矛前仆後繼地跟日本人拚命,最後打贏了,請問中國還剩下什麼了?五千年的曆史古國,難道就這般也要跟古希臘和埃及文明一樣消失在曆史的長河中嗎?別忘了我們的敵人還有蘇俄和西方列強,到時他們隻需動動小股部隊就可占領已是焦土一片的中國,屆時,誰是民族的罪人?到那時如果中國還有後人的話,一定會痛罵蔣公中正的,沒人會罵共產黨和那些空喊鼓動口號的。
人呐,不居廟堂之高,不知全局的累卵險惡,亦不知進退的時機掌控,空喊口號誰不會?然而空言誤國,無補時艱,國家還得圖存中興,在此時,堅決不能給日本軍閥以侵略的口實,以爭取時間整軍備武,準備將來與之打一場生死戰。應欽負命,代表一個屋漏船破的懨懨弱國在此地應戰周旋,雖明知是火坑,代蔣公受過,然放眼中華,誰有此勇氣在此時承受國人的痛罵而緘默無語毅然勇赴雷區?男人大丈夫,誰不珍愛自己的羽毛和名譽?誰不想揮刃與日軍做生死一搏?即便戰死,也是身披英雄的外衣,不負人生來一遭。然身負國家中興之重托,麵對日寇在在侮辱進逼,應欽已盡全力欲為國家多爭尺寸之失地,為國防準備多爭寸光之機隙,雖傾盡全力而未果,午夜彷徨,心緒難平,常獨自對燈淒其。而甘霖兄你又嘲諷指摘為兄,我實在難以接受。”
何應欽臉色慘戚,胸潮起伏,眼眶四周因激動而泛紅圈。
看著何應欽憤慨悲戚的表情,熊步雲沉默了。
屋裏的氣氛一時凝重得沉甸甸的,就連呼出的空氣仿佛都重若千斤。兩個男人粗重的呼吸聲悶悶地在逼匝的空間裏盤旋,良久,熊步雲打破了沉默:“敬之兄,勿怪小弟魯莽,實在是壓抑太久,難吐塊壘。我知道敬之兄身處北平荊榛之所,受命危難之機,銜君命慷慨赴陣,挺膺代蔣公受過。就華北的重重漩渦覆地,國民政府換做誰來,也都是目前的結果。還好有敬之兄你這樣的北伐功臣、國府重吏在此坐鎮,折衝樽俎,守著底線,華北各係勢力和數典忘祖的宵小之輩倒也沒能掀起逆天大浪。日本人在在進逼,也未能畢竟全功,處處得逞,難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