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霖兄勿自責,你我兄弟,出言無忌,沒什麼。隻是自鴉片戰事以來,我中華民族積弱太深,民眾的情緒和自尊久受壓製,兼之近年日寇侵我猖獗,點燃了民族覺醒自強之心,這本是好事,但須冷靜理智的看到我國的實際現狀。一個名義上剛剛複歸統一的中國,連年戰事,民久苦兵,山河破敗,國體頹靡,工商凋敝,百業待興。目下就這樣的國力基礎,如何倉促迎戰已經發展了六七十年的日本軍事強國?稍有點理智的人都會曉得,即便是開戰,也要做些戰前的必要準備工作呀。我與委員長去歲剛剛製訂了五年的(即國民政府1934——1938年國防計劃)整軍備戰的國防綱要,蔣公曾言,一俟這五年規劃任務完成,他就可放手與日本一搏,他不想現在倉促開戰,那樣會徹底把中華民族從地球上抹掉的,他不想做民族的千古罪人。早跟你說過,中日之戰,絕難避免,是一定要打的,而且是必須分出勝負的生死之戰,蔣公作為民族和政府的領袖,是一定要反擊日寇,奪回失地的。當下之要務,就是需要忍辱負重,加快發展,到時傾全國之民力、財力和軍力與倭奴做拚死一搏。”
何應欽慨然自訴,目光赤誠,胸潮劇烈起伏,比之從前的儒雅外相,少有的激動不已。
何應欽麵對著眼前這個在軍事上、商業上俱都成績斐然卻偏偏在政治上懵懂幼稚的賢弟,心中無奈的歎了口氣。在中國,誰當這個“九五之尊”,都是要先拚盡全力消弭安靖覬覦此位的大小對手的,否則後患無窮,曆朝曆代如此。蔣公的心意,他最明了,布了這麼一個驚險的火中取粟之局,無非是想用最短的時間肅清剪除那些表麵上臣服中央,背地裏還在蠢蠢欲動擁有不俗實力的軍藩政閥們,還有久剿不滅的赤匪,以實現國家真正的完整統一。蔣公就像在玩一場豪賭,在與時間賭博,在與情勢賭博,在與自己對賭,可是真能賭得贏嗎?
在這方麵,蔣委員長偏偏表現出一種超常的偏執狂,以一種令人懾服的鋼鐵般的意誌力領導著同一戰船的群雄百工不遺餘力的執行下去。現在借著亡命亂串的赤匪足跡,幾十萬追剿的中央軍沿途幾乎兵不血刃的收拾著血食一方的大大小小的軍藩政閥。而樂此不疲全力以赴的蔣公卻將他推向了風口浪尖的矛盾前沿,他就像一個嘴裏被塞了一個甜棗後受命在船頭站崗執勤的哨兵,孤零零一個人扛起了大門口所有的洶湧衝擊。可是他內心寧願回到中樞機構軍政部忙乎瑣事,哪怕坐冷板凳,也不願在這是非之地頂缸受罪。這其中的苦悶和委屈向誰說呢(何應欽不知道幾十年後兵強馬壯的老對手麵對不同時代但卻類似的屈辱,創造性的解釋為:韜光養晦。曆史的筆椽在誰手裏誰就是曆史的解釋者。)?
“背插金釵笑向人。”熊步雲目光再次看向畫作,喃喃低語,兀自沉思起來。
“大千先生真乃不世之才,飄灑不羈,磐磐大才,風骨峭峻,懂尺度,有骨頭,夠朋友,真是奇人啊,想來酒量必不一般,什麼時候有機會還請敬之兄幫忙引介引介,兄弟我與他拚幾大碗酒,爽快爽快。”心中芥蒂消除後,熊步雲用調侃的口氣往回拉場子。
“你啊,”何應欽苦笑了一下,端起茶盞呷了一口,“你不在南京基地訓練你挑的那幫牛哄哄的兵哥,跑到北平來幹什麼?說吧,你肯定是有什麼事兒。”久在官場磨礪的何應欽很快恢複了平靜。
“還真讓你猜著了。日前國府將你和閻百川(閻錫山)、朱益之(朱培德)同時晉升 為陸軍一級上將,這麼大的喜事,兄弟我當時正忙著訓練,就沒到南京貴府趕著祝賀湊熱鬧,這算來咱哥倆差一頓酒啊,這不我剛得空兒,就追到北平來喝喜酒來了,我琢磨怎麼著你也不該差我這一頓酒啊。”
“北平往事,如坐針氈,為人臣子,奉使持躬,帶主受過,百喙奚辭,這不過就像是一樁等價交易而已,有什麼可喜可賀的。”剛剛恢複常態的何應欽有些無奈的看著熊步雲,略顯疲憊的搖了搖頭。
“敬之兄,晉升一級上將,是你參加革命這些年兢兢業業自己掙到的,何來等價交易這般泄氣之說。自你追隨孫總理投身革命以來,無論是領軍、教學,還是在軍政部長的任職上,都是讚襄勤勉、持躬廉謹,堪稱國府百官之楷模。華北危急時刻,又受命危難之際,周旋壇坫之間,任怨無悔,兄弟我以為,放眼國軍上下,你受此榮譽,當之無愧。”
熊步雲一臉正色,他知道何應欽在意什麼,不過生性豪放不羈的他認為,無論是前人的還是將來後人的所謂曆史評說,都是不可盡信的,在他眼裏,中國隻有一個司馬遷,其他的筆吏槍手,都是婊子,當政者讓你怎麼寫,你就得怎麼寫。史書上說你是好人,是因為你是當政者的朋友,說你是罪人,是因為你是人家的敵人。縱觀曆史,哪有百分之百的客觀真實,能有百分之二三十的客觀性,就已經是不錯的了,哪朝哪代的統治者不是在史書上作盡了文章,依據統治需要,將黑白顛倒一通,粉飾自己,詆毀對手,後人看到的都是被統治者閹割的曆史知識。好人與壞人、英雄與罪人,俱依統治者的好惡和口味而亂寫一通,無辜的後代人學到的都是臉譜化的曆史人物和人為蓋棺定論的曆史事件。中國不會再有人有勇氣做司馬遷的。
看著臉色又開始愁雲密布的何應欽,熊步雲知道這種事即便溫語勸慰,一時也難解其心中鬱結,遂語氣一沉:“敬之兄,我聽警衛團長王文彥說,近期日本人接連兩次暗殺你,此事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