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南京城裏大街小巷布滿了憲兵巡邏隊和警察,偵緝暗探四出,氣氛顯得有些緊張壓抑。吳恩豫卻長長地出了口氣。城裏緊張的氣氛是他有意為之。一則是委實很丟臉麵,必須做做樣子。九名警察,其中五名讓四個東北學生當街撂翻,有兩人還受了點輕傷,另四個在一家商鋪內被擒拿捆綁,這傳出去好說不好聽,實在太窩囊了。再則,也給了日本人一個交待,不是我南京警察不用心輯凶,那凶犯根本不是我南京這地兒的,是東北來的,你們日本侵略東北,占了人家的家園,人家回手報仇殺你們幾個僑民出出惡氣,情理之中。再說你們在東北殺了多少人啊,上百萬的東北人流離失所,從華北一直到南洋,這趟線上到處都有東北流民,我們到哪兒找去?那不是大海撈針嗎?有本事你們日本人自己找去。
吳恩豫心裏有個小九九。本來這邊的老百姓對去歲東北邊防政府棄地拋民、不戰而退異常痛恨,心中憋著火正沒地方撒氣,現眼見小日本蹬鼻子上臉,得隴望蜀,剛占了我東三省不說,現在又想占我申江土地,這南南北北哪塊兒不是我中華的土地?民眾對東北的流民立時給予極大地同情和愛心,加之東北大學校長馮庸親率東北大學義勇隊奔赴前線,與國軍並肩作戰,一時眾報媒紛紛報導,讚譽有加。
而恰此時,國軍在前線打得異常頑強,非常出彩兒,僅張治中將軍的第五軍廟行一戰就把久留米混成旅團打了個半殘,日軍旗艦“出雲號”險些被我敢死隊炸沉,揍得植田謙吉再次陣前被撤職,日本朝野震動。一時間民眾的抗日熱潮聲浪迭起,火苗子蹭蹭的上竄,這個時候要是真的抓捕東北學生,民眾非把警局的房蓋兒揭開不可,那不是找死嗎?再說,什麼帽子都能戴,就是漢奸的帽子不能隨便試著戴,要是稍不留神扣腦瓜頂上了,他娘的這輩子可就甭想翻身了。
為官多年,吳恩豫深諳做事的尺度拿捏,借此良機,擺開陣勢,一是可以加強對南京民眾的告誡、引導和震懾,二也可有意警告在南京的日本僑民,別看上海那兒打得熱熱鬧鬧,在我這兒的一畝三分地上,你們都給我老實點兒,別惹事,咱們和平共處,相安無事。這一招幹打雷不下雨,委實圓潤至極。
新陰流劍道館。
後院二樓的坡屋書房內,原木台桌的左右是東鄉馬之助和鬆山夕雲,上首位跪坐一人。此人看似身材不高,卻很敦實。幾近青皮的微寸頭,方臉短頸,寬額闊鼻,一雙眼睛不太大,但開闔之間,卻精光爆閃。一身黑色單排扣西裝,穿在他的身上不但沒有穿出紳士翩翩之感,反而盡顯赳赳彪悍之氣。跪坐的身姿,腰身筆直,臉頰微揚,冷酷倨傲,一副板板的日式軍人作派。此人正是新陰流戰車五劍之首留目秋三郎。
東鄉馬之助現在雖然是新陰流流主,但在大師兄留目秋三郎麵前,還是態度謙卑,極為尊敬。而鬆山夕雲卻依然是一副淡淡定定的麵容。
看著眼前的兩位師弟,留目心中甚是欽佩。如果當今的日本還能有純種的武士的話,這兩位師弟絕對能是榜上有名。時時刻刻操持武士的精神風範,冷靜、堅韌、思謀、大氣,此二人不但在劍道的修為上已經超過了他,更是在武道的求索中,養成了靜忍、神思、慮動的上乘武學品格。在他倆身上看不到這個時代日本人普遍的通病:自大、狂妄、不可一世;魯莽、衝動、不計後果。有點像支那人常說的讀書讀傻了的書呆子,空有一身本領,尤不知如何發揮出價值來。
南京劍道館近期這兩次被襲事件,就足以顯見這兩位師弟過人的忍耐力和心機,雖是攀援武道的劍道衛士,但誰能否認他倆不是智珠在握、謀勇迫人的高手呢?在現下這個大時代中,此二人如隻做朝舞劍、暮參道的清冷之士,絕對是大日本帝國的損失。一念至此,麵對一桌接風酌飲的菜肴,留目秋三郎端起了酒杯。
“東鄉君,你雖未從軍服役,但書讀的比我多。眼下帝國與支那上海一戰,依你之見勝負分屬何方?”與東鄉輕輕的碰了一下杯,仰首而進。
“自去歲占領了支那滿洲,我以為帝國會消化梳理很長一段時日,絕未曾想接踵再起兵釁。我以為滿洲及蒙疆未畢全功,貿然開啟上海戰端,實屬不智,應為兵者大忌。而今帝國與支那博弈淞滬之地,打得算是旗鼓相當,現下帝國雖是強勢,但及至最後結局,屆時必將是勝者不勝,敗者不敗。”緩緩酌光杯中的清酒,東鄉娓娓陳述道。
“納尼?”留目驚異的看著東鄉,心中隱隱有一絲嫉火閃動。當初,論出身、聲望、實力、背景,他滿以為師傅會傳位於他,雖然他誌不在此,但還是很在意師傅的選擇。如今看來,還是師傅閱人透徹,論思謀智慧及守成,四師弟確是高手,足不出戶,研判形式獨到犀利,難怪閑院良夫先生對東鄉另眼垂青,賞慕中意。
提壺親自為東鄉斟滿了一杯酒,留目語態摯誠的說道:“我此次前來,實受閑院先生所托,但臨行前,先生予我一席話,竟與東鄉君所言一致。你們兩個都知道我是個喜歡幹實事的人,不太愛動腦筋,先生所說我聽得不大明白,煩請東鄉君幫我解解。”
東鄉欠身微鞠禮致謝後道:“大師兄過譽了,我讀西方的書籍,始知支那是西方白種人侵略東方、占領東方的象征之地,對整個西方文明社會而言,此意義非凡。所以眼下的上海戰事,絕不是日支之間的戰事,而是日本對西方文明的挑戰。現在帝國軍隊與支那軍隊打了個旗鼓相當,說明單單一個支那,就遠非我們所想象的那般脆弱和不堪一擊,帝國要想和支那做一場殊死的國戰,尚未做好戰爭準備。而今帝國之舉竟然是想要對抗整個西方文明社會,那就更是癡人說夢了。”
“與支那相比,我大日本帝國是強大的,而與西方諸國相比,我們還顯得太弱小,帝國最大的弱點是在西方社會麵前,我們沒有工業的資源支持,我們沒有礦產,沒有鋼鐵、汽油和橡膠,我們打不起歐戰時期德意誌和法蘭西那樣的戰爭。西方諸國早就看透了這一點,所以他們允許我們和支那做局部的摩擦和戰事,甚至默認帝國趁著資本經濟危機之殆,占領支那的滿洲,目的是借帝國之手,同時削弱日支兩國的國力。而一旦帝國真要強占整個支那,則就會徹底觸動了西方諸國忍耐的底線,必為西方諸國所不容。而目下帝國委實沒有挑戰西方文明的資本和戰爭實力。”一口幹掉了杯中酒,東鄉繼續說道:
“今觀上海戰事之境狀,比之滿洲時的謀劃經韜,相去甚遠。帝國在淞滬之地一再失利,雖兵鋒甚銳,但所耗亦甚巨,如優秀的士兵、武器裝備、戰爭儲備及士氣的摧折。可以預見的是,西方諸國必全力強行幹預。彼時戰事一停,上海依然是支那的上海,表麵上看帝國強大無比,支那不敵,但勝得毫無意義,徒增西人防我之心。反觀支那,戰事一起,全國民眾聞風請纓,一致赴援,激發了這個古老民族的凝聚力和向心力,自古中華文化一元,支那民眾一旦覺醒,將是帝國崛起的災難,這是十分可怕的事。此外經此一戰,暴露了帝國軍隊的戰鬥實力,此後支那政府必會加緊備戰整軍,以我為效尤超越之目標。他日帝國再起兵戎,恐付出之巨,百倍於今。所以我才貿然說此次上海之戰,帝國實是謀慮不周、魯莽僨事之不智之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