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11月的南京,有些蕭瑟了。
浩浩蕩蕩的長江水,帶著寒冷從城北滾滾而過,幾條落伍的蒸汽輪機搖搖晃晃的在江麵上擺動。
從前在下關碼頭還能看到巨大黑黝的鐵甲艦,如今已是一去不複返了,隻留下十幾個空蕩蕩飄浮著垃圾的泊位。
又一班渡輪抵岸,下船的人急著上船,上船的人急著上船,賣煙、賣茶、拉客、賣報、接人的人,個個如同打了興奮劑般的全湧了上來。堵在棧橋出口。戴著大蓋帽,身著藍布衣的警察吆喝著用木棍維序著秩序。
一群挑著錢的腳夫在東家的指揮下,忙著往船上衝,挑子裏花花綠綠的全是銀圓券和金圓券,且都是大麵額,這麼一挑子,至少也得有數千萬。然而無論是東家還是腳夫,以及路人,對這些錢都不多看一眼……
滿滿的一挑子錢,還換不來半擔大米。
“哎喲!”
“撲嗵!”
“有人落水了!”人群有人尖叫。渡輪邊上有人在水裏撲嗵。
原來是領頭腳夫,被下船的乘客擠下了水。人們為了顯示這一切都與他無關,連忙散開了去,棧橋上出現大片的真空。滾滾流動的人群,則好像被寒冰給凍結了一樣。一下子就變得凝滯起來。
“快把錢撈上來!”東家望著那位在水裏撲嗵的腳夫,還有那晃晃悠悠的下沉的二籮筐錢。著急得大喊。
腳夫們將擔子撂在棧橋上,抽出扁擔,想將那落水腳夫給救上來。卻沒有任何人下去救錢。
“賞一萬元!”頭戴瓜皮小帽的東家,是個買賣人,老於事故,見沒有下去撈錢,就知道事情出在哪了。
“一萬元?喝杯茶都得十萬元呢!”一位剛下船的中年人,揶揄了一句。他穿著一身洋布行頭,看上去像個有家底的主。
圍觀眾也跟著起了哄。
“你是從外地來的吧?茶早就不是那個價了!”
“兄弟最近去了一趟北麵……往來不過半個月,國府的錢就跌了十倍?”
“噓!”那人指了指貼在茶鋪壁上的一張字條:莫談國是!
“一千萬!”東家捂著胸口,咬牙喊出了一個新高!
“這大冷天的,江水可無情……”
擔子剛落水的時候,從上麵還能看到,當時東家喊賞一千萬,那些會點水的人,必定奮不顧身的跳了下去,但是現在連點影兒都沒有了。想要再撈上來可不容易。這大冷天的,在水裏呆的時間長了,難免會生病,為了賺到一頓飯錢,不值得。
落水腳夫已經被人救了上來,身上衣服濕轆轆的,滴著水。他顧不得擦幹,換身幹爽的衣服,卟嗵一下跪在東家的麵前,啪啪啪連續甩了自己十多個耳光,“老爺……”
“哼!那一擔錢,足有8千萬!可得你賠!”
腳夫被扇紅的臉色,一下了就白了。
“老爺,您行行好吧!小的家裏有五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全指望我賺錢糊口……”
“老爺您就饒了他吧!”一眾腳夫同病相憐,紛紛為他求情。
“都站著幹什麼?幹活去!船要開了!”東家心底敞亮,那賠償鐵定是拿不到了。腳夫行都是苦力活,都是家徒四壁的主,把他們逼急了,對誰都沒好處。隻能從長計議。
“起——擔——”腳夫頭兒拉長了聲調,喊了一句。整個腳夫隊伍便再度排成一條直線,往渡輪上去了。
東家死瞪著擔子下沉之處,罵了一句,就當喂王八了。一咬牙,一甩手,跟在腳夫的後麵上了船。
東家一走,立刻有十幾個“浪裏白挑”,躍入水中。
沉入江裏的東西,都是無主之物,誰撈到歸誰。
…………
“兄弟,您真的剛從北方來?北麵有什麼變故?說來聽聽?”路人甲忽然意識到,這位衣著光鮮的“北歸”身上,有很多可挖的信息。
“我沒空……家裏還有娘子正等著我呢!”北歸男子擺起了譜。
“兄弟,您旅途勞頓,不如在這茶館裏喝杯茶,歇下腳。茶錢我包了……隻求兄弟能給指出一條活路。”路人甲極盡饞媚之事,滿嘴的跑油光,這才將北歸引入茶館。
點了壺上等的鐵觀音,又要了幾樣點心,擺滿了一桌。
北歸見路人甲甚是熱忱,出手闊綽,便如竹筒倒豆子般,說了個底兒掉。
原來這位北歸,是地道的南京人,名叫宋貴,祖輩上都是木匠,幾十年積累下來,家底頗實,在南京最繁華的街道上有他家的木匠鋪子。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可是好景不長,自民國26年以來,這捐那餉多如牛毛,再殷實的家,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勉強掙到去年,終於關門大吉了。
鋪子可以關,但飯不能不吃。斷了經濟來源的宋家,隻能放下身段,由掌櫃變成了零工,帶著工具,到處攬活幹。但這世道,有權有勢的大戶人家,他進不了。窮人們連碗飯都成問題,哪還會想著打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