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3
日本 佐世保 岩宕寮公寓
19:50
粗粗剌剌的木地板上暴露著一段一段的細縫,乍看起來,像是穿破了的衣裳寒磣的張著口子,又像是幹旱的土地龜裂著深隙。空洞的腳下,幽暗的洞棲裏,偶爾會有陰影閃過,雖然聽不到它們鬼祟的腳步,但即便如此,也足以告慰他那難耐的孤寂了,就算是老鼠,此刻也是以少為稀,因為,它們是他為數不多的幾個鄰居。
這是迄今為止保留下來的屈指可數的日式房舍,它低矮的屋架壓得人透不過氣來,或許正因如此,它才挨過了數十年的歲月磨礪,直到今日仍能給末路之人遮風擋雨。而更難得的是,無論你是喪家之犬,還是漏網之魚,都可以借此棲身;也不管你是有家難回,還是有國難奔,也都能夠暫避喘息。這就像是命運的孤島,不隻是租了片瓦給你遮體,也是借了張無紙的字據,同時更是押了你今生的期冀,而換回的則是你不信也得信的信譽。
隱隱的聽見一絲聲響,已經細細簌簌的有一陣子了,那不是風過枝杈的搖曳,從中聽不出風聲的強弱;那不是人扯衣衫的摩挲,因為分不出人行遠近的動作。然而細心的人能夠聽出,那是繩索和硬物之間的交錯,是困守牢籠的焦灼和奮力抗爭的擺脫。
嚓!嚓!嚓!一下一下的傳來,聲音平穩,連續而有力,節奏清晰富有韻律,聲音雖然不大,但顯示的卻是堅強不屈,克製的正是憤怒火氣。透過聲音,折射出龍困淺灘時的忍耐,反映出虎落平川時的壓抑。
聽聲的這個人已經盤腿打坐很久了,但他顯然無法把定自己的心脈,這不僅僅是由於從隔壁傳來的奇怪聲音一直幹擾著他,並且更有煩躁的心事深深的困擾著他,整整一個下午,他都是在這種不安定的心態下度過的,無法寧息,難以平複。
他先是被愈來愈強的饑餓感折磨著,感覺腹腔像隻被擠癟了的暖水袋,每呼吸一次都像是在用力的壓擠,身體裏的氣仿佛隻出不進一樣,照這樣下去,怕是挨不到天亮他就要暈厥虛脫了。於是,他開始盤腿打坐,調息養神以彌補體能的缺失,雖然無法入定,但不久之後,饑腸轆轆的感覺卻還是減輕了許多。
但是,接下來的嘈雜便又打破了他剛剛建立起來的意境,一對男女住進了他的隔壁,從那二個人的穿戴上很難看出他們到底是屬於哪一個階層,因為他們的儀容外表都很體麵,但是行為舉止卻很怪誕,有心之人自然要問,他們棲身到這樣的公寓中所為何來呢?若是私奔的話,他們的年紀顯得大了些,若是偷情的話,這種地方並不適宜他們的身份。那麼,他們又是哪一路呢?
接下來就更是奇怪了,先是在這一男一女之間發生了激烈的爭吵,雖然隔著木板房的牆壁,聽不清他們爭執的是什麼,但是,通過隻言片語還是能夠聽出一絲端倪。他們辯論的主題通過兩個字被泄露了,那是兩個他們使用頻率最高的字眼,“分”與“和”。但很快,爭執的聲音便戛然而止了,通過窗欞,他看見了憤然離去的那個女人的身影。
打坐的人昂起頭來,把他的臉亮在夜光裏,就見狀如盲人般的兩隻眯縫眼深陷在粗大而突起的眉弓裏,看不清是睜還是閉。接著,他又挺了挺胸,現出他骨架奇偉的身材來,罩在他身上的是一件很髒很舊的黑色風衣,看上去就如同一張破苫布下麵蓋著一架破機器。他的整個狀態都很低迷,疲憊與虛弱貫穿了他的精神和肉體,此刻他人雖高大,卻像是風雨中的大堤,不知何時就會頹然潰塌轟然倒地。
“盲人”賀江忍著饑餓,把心沉到了田底,迷茫的等候著這個夜晚的過去。他的逃亡之路上猶如突現了一座斷橋,把他滯留在了懸崖絕地,然而幹擾他逃生的不是河水的湍急,而是一張“北臉”的阻擊。賀江深陷在危機之中難以自拔,而弟弟賀海的安危又深深牽扯著他的精力。賀江很煩惱,卻又破解無招,不由他不心亂如麻,情似火燒。
奈良古寺中的不辭而別,是賀江的難言之痛,與其說是倉皇而逃,不如說是想誘敵離去。然而,偷襲的“北臉”沒能追上他的步伐,這讓逃脫之後的賀江不喜反憂,他擔心這樣一來會禍及自己的弟弟賀海。
當時,賀江從來人的身法當中隱約的嗅出了朱峰的氣息,那個自小就在一起打打殺殺的凶徒,不管時間過去有多久,賀江也能從百獸之中分辨出他的蹤跡。所以,整個下午,他都在考慮著該如何把這個隱患從弟弟的身邊引開,可隔壁房間裏麵傳來的聲音卻時時的幹擾著他,令他的情緒難安心神也愈發的不寧起來。
賀江是親眼看著那個女人在爭吵之後獨自離開的,但他不確定那女人何時還會再回來。於是,禁不住擔心起來。他想,嗯!也許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吧!丟下那個傷心的男人獨自在此痛不欲生。唉!現時的女人呐!都是這樣,她們看得比誰都開,其實,被輕薄的反倒是男人了。
賀江忽然產生了疑問,咦?那個男人不會因此而想不開吧!要是他尋了短見的話,那可就糟了,如果在這個偏僻破舊的岩宕寮裏出了人命案子的話,這方圓百公裏之內的大街小巷都將被封鎖,而任何出現在這一帶的陌生人都將被調查,那樣一來,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這個藏身之處可就成了警方關注的熱點,弄不好…
賀江的心情灰灰的,他想起了奈良古寺中與賀海相聚暢飲時的情景,不由得感慨起風雲多變時事無常來。當賀海還是個小男生的時候,與他一同並肩作戰的是情同手足的朱峰,而當風雲變幻幾多翻轉之後,留在自己身邊的則是弟弟賀海,朱峰反到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麵,一路追殺毫不手軟。現在,他反而會危及到賀海了。
一定會有一場手足相殘的兄弟之戰!賀江在想到這兒的時候,禁不住微微的一顫,止不住的眯縫起他的小眼睛來,一雙盲眼由此變得更加的深不可測了。賀江想到這裏,昂然挺身站了起來,他的頭險一險就能碰到低矮的屋頂,但沒等他把身體站直,眼前便一片昏花身體止不住的搖了搖,他連忙用雙手撐住膝蓋,閉上眼睛穩了穩神,一陣腸鳴過後,這才站穩了身體。
他的確是太餓了,從奈良古寺與賀海的那次大嚼豪飲之後,他便再也沒有正經的吃過一回飯了,這對於人高馬大的賀江來說這無疑是件最為痛苦的事。朱峰的追殺透露了一個信息,那就是在當地的警間特情界裏有人發現了他,而賀海的到來不過是個巧合,況且,既然賀海都能夠通過遠東特課打探到他的下落,那對於朱峰這般的殺手而言就更是件小事,所以,逃離了奈良古寺的賀江沒敢在大街上露麵,便直奔著這家他早就看好的岩宕寮而來了,因為走得匆忙,身上沒帶多少盤纏,僅夠買些零星食品,包括身上這件破舊的風衣也是撿來的,如此困頓潦倒的賀江猶如乞丐一樣,他正在忍受著一生之中最為無助的時光。
稍稍定下神來的賀江搖晃著走了幾步,他貼靠在木板牆壁上歇了歇,耳聽著隔壁房間裏連續傳來的陣陣嚓嚓聲,心裏不由得猛的一動。心想,是啊!這隔壁的男人就算尋死也好覓活也罷,他總該有點吃的吧!如果敲開隔壁的房門勸導他幾句,或許,還能蹭點吃喝也說不準呐!這樣一來,不僅可以救下一條性命,而且也填飽了肚子,這豈不是件一舉兩得的事嘛!
想法一出來,賀江即刻感到饑餓難耐,好像在一牆之隔的那一邊上就有美食佳肴一樣,他止不住的提起鼻子來聞了聞,嗯!還真的有股子東坡肘子的味道!賀江感到口舌生津腸鳴不止,於是,不由自主的轉身邁步,朝著房門口走去了。
幾十年留下來的木屋陋舍,沒有一處不是腐朽鬆垮的,加上賀江腹內空虛腳下沒根,所以步履難免沉重。就在他剛剛邁出幾步的時候,木地板上便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動靜傳遞過去,那一陣陣有力的嚓嚓聲便戛然而止了。饑腸轆轆的賀江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他使勁的拉開那扇幾乎要散架的移門,佝僂著身子出了這間低矮的隔間。
狹窄的走道昏黃的燈光,感覺像是走進了一條死胡同一樣。不過,好在是僅有一牆之隔,賀江一踏出自己房間的門,人便已經在隔壁房間的門口了。他壓低了聲音悄悄的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