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世仁抬著頭,看著麵前這個蹲著的小女孩兒,還從沒有一個女孩,敢如此大膽地蹲在他麵前這麼看著他。
女孩穿了件灰色的粗布短褂,腿上是條青色的布褲,兩個褲腳卷著,一雙小腿黃瘦黃瘦的露在外麵。
“是熱的,吃吧。”女孩一臉的憐憫,輕輕的著說道。
“呃……嗯……”,叫花子艱難的答應著。
叫花子伸出手,扶著陶碗,移到嘴邊,一股鮮香撲鼻而來,湯麵上還飄著幾點蔥花,半塊魚頭正斜躺在碗底,翹著半張嘴伸出湯麵。
叫花子用嘴對著碗邊,把碗一斜,一口湯咽了下去。
湯果然是熱的,魚湯夾著片生薑和幾朵蔥花,喝起來有點淡淡的甜味。
正喝著,突然,叫花子頭部右側的一撮頭發,滑到碗裏,叫花子不敢用力,輕輕的用頭一點一點的側著,想把頭發挪開,那湯卻粘住了頭發,偏偏就是有一撮頭發搭在碗壁上,不肯出來。
女孩伸過手來,屈著兩根手指,把叫花子的頭發從碗裏挑了出來,手腕略過叫花子的額頭的時候,有股魚腥味,滲入了叫花子的鼻子。
叫花子伸過另一隻手托著碗底,看了眼女孩,說了聲:“謝謝。”
女孩不說話,點了點頭,又衝叫花子輕揚了一下下巴,示意他繼續喝湯。
叫花子低頭,一手拿起半塊魚頭,啃了起來。
“小帆……”,一個洪亮的聲音從街對麵傳來。
“哎,來了。”女孩聽到叫聲趕忙應了一聲,從兜裏掏出一個東西,吹了兩口,放在叫花子的木盆裏,然後跑向街對麵。
叫花子一邊啃著半塊魚頭,一邊看著木盆,木盆裏麵,是一塊糖餅子。他側過臉,女孩跑去的方向看了過去。
一個中年漢子正挑著一根扁擔,扁擔兩頭是兩個筐子,裏麵有幾條賣剩下的魚。
“阿爸,就走麼?”女對那漢子說道。
“走了,快沒人了”,漢子笑道,順手把手裏一個罐子往筐子裏一扔。
“嗯,阿爸,那個人好可憐啊。”女孩轉過臉,看向叫花子。
中年漢子也順著女孩的眼光看了眼叫花子,搖了搖頭,又把臉轉了過來,對著女孩歎道:“哎……,人哪,走吧。”說完,挑著擔子朝街道的一頭走去。
女孩一邊應著:“嗯”,一邊拿起地上一根竹竿扛在肩上,竹竿的一頭掛了個魚簍,跟上父親,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眼叫花子,隨後轉身小跑了幾步,跟上父親,向街道的一頭走去。
叫花子看著父女倆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人群裏,抬起手掌,衝他們消失的方向,輕輕的揮動了兩下手指……
突然,他看見了一個身影,是一個少年,一個精壯的黑衣漢子正跟這個少年耳語了幾句,少年臉色一變,立即轉身就走,黑衣人緊跟其後,二人一前一後快步離開了。
他覺得這個少年好像很麵熟,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算了,不去想了,這麼多年來,他見了太多的人了,生生死死,來來去去,再沒有什麼,會引起他的興趣去思考,除了麵前木盆裏的糖餅子。
人們漸漸散去,街道上又蕭條了起來……
城外的一座破廟裏,一個叫花子正趴在廟門的台階前,他正強忍著劇痛,翻轉了自己的身體,讓自己平躺著,把身子靠在台階旁的斜坡上,他半躺著,看著天空。
今晚的月亮,很像一塊被人啃了大一半的糖餅。叫花子從懷裏拿出那塊糖餅,用嘴唇輕輕的呡著,拿舌頭輕輕的舔了兩下,又把它放入懷中。
他抬頭看了看天空,有一些雲彩在月亮麵前飄過,他忽然覺得,今晚的月亮,更像一艘小船,在天空的海洋裏穿行,旁邊的萬點繁星,就像海洋裏的水花,在一邊閃爍著。
七十年了。
卜世仁在地上,已經爬了七十年了。
七十年來,他的容貌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他的身體也隻能趴在地上,用胳膊肘撐著地麵爬行。
他已經數不清受過多少嫌棄和辱罵了,他翻遍過他人拋棄的垃圾和吃剩的飯菜,受遍了各種欺淩和厭惡。
他被野狗咬穿過小腿,被調皮的小孩尿在臉上,被一些地皮無賴吊起來毒打。
隻要在一個地方呆久了,一些無聊的人們都會來折磨他一陣子,因為好像這個人怎麼樣,也折騰不死,無論他當天遭受了多少折磨,第二天,他總能恢複那副殘缺的皮囊,爬行在城裏的市井小巷。
爬到煥新城,他用了七年的時間。
渴了,就喝河裏的水,餓了,就吃田裏的蔬菜,捉各類小的蟲子,青蛙,實在沒有吃的,他就餓著,反正他知道,他死不了。
他嚐試過爬進火堆裏,可是隻要他的身體一進入火堆,火就會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