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眸看趙煦,見他嘔得辛苦,睫毛上都縈著目中泛出的淚,一時蕙羅幾乎忘卻他是宮人口中冷酷的皇帝,隻覺這年輕的病人甚是可憐,故而微微低身,讓趙煦能更自如地牽住她袖子,又再輕拍他後背,以促他更暢快地嘔吐。
閣中侍女內臣紛紛上前,因趙煦一直緊拽蕙羅衣袖,眾人亦不敢拉開,隻得手忙腳亂地取物備用,協助照料。
待嘔盡這日所進膳食藥物後,趙煦才鬆開蕙羅袖口,自己引袖拭去睫毛上的淚,在侍女伺候下漱了口,冷眼看看蕙羅,又懨懨地躺下了。
蕙羅這才麵朝一位侍女捧來的唾盂,把一袖穢物倒於其中。而不待她收拾幹淨,聽聞風聲的太後太妃已相繼趕到閣中。
朱太妃先疾步搶到趙煦病榻前噓寒問暖,見他不應,便怒斥蕙羅:“你是怎樣給官家梳頭的,怎害得他這樣!”
蕙羅一驚,跪倒在地,腦中一片空白,全然想不到該如何辯解。
倒是向太後從旁說:“官家這幾日吐逆未已,早晨進食,到晚間必會吐出來,應與梳頭無關。”
朱太妃恨恨道:“太後都說是早食晚吐,現在還未過午時呢,官家便吐了出來,怎能說與梳頭無關?”
向太後緩步過去看了看唾盂中物,再顧簾外醫官陸珣,問:“陸先生,你讓官家以酒送藥?”
陸珣有驚惶狀,連連頓首道:“娘娘,臣數日前請官家服用木香金鈴散,此藥有奇效,但須以陳酒送服,藥力才能盡顯。官家先以熟水送服,見功效似不大,今日才改了陳酒……”
“那便是了,”向太後道,“官家一向不善飲酒,如今體虛,驟然以酒送藥,不嘔倒怪了。”
陸珣低首戰栗不能語。朱太妃愈怒,指著他斥道:“你這庸醫,胡亂開了個沒用的方子,官家服了不見效,你又勸他飲酒,變著花樣來折騰他,還道至尊的性命跟你的一樣不值錢呢!他朝若有何閃失,我定要把你千刀萬剮,五馬分屍!”言罷又目左右:“來人呐,把他押往大理寺治個謀逆罪!”
陸珣連聲喊冤,有內侍上前拉他,陸珣忙呼“太後饒命”,對太後不住叩首哀求。而向太後狀甚猶豫,似未決定是否要按朱太妃的意思處罰他。
這時蕙羅忽然插話,對向太後伏拜道:“娘娘,可否容奴婢一言?”
向太後訝然視她,問:“你想說什麼?”
蕙羅道:“陸先生的方子應該是對症的。適才我聞過藥味,辨出此藥主要是以木香、薰陸香、沒藥、大附子和小茴香製成。木香行氣止痛,健脾消食,可治泄瀉腹痛,而沒藥配薰陸香,主治活血散瘀、行氣舒筋、燥濕解毒。這幾味藥再配大附子和小茴香,可治外腎腫痛,諸般疝氣,本身還有止吐的作用。陸先生說此藥須用陳酒引發藥效也符合藥理……官家不勝酒力,不能以酒送藥,但有一味香藥,煎出汁水,可代替陳酒送藥,亦能增進木香金鈴散功效,娘娘不妨請官家一試。”
此言一出,周尚服便揚聲嗬斥:“醫官、尚食在側,哪容你胡論醫道!”
朱太妃亦怒道:“官家千金之軀,怎能隨意試藥?”
向太後卻擺手,示意她們噤聲,再問蕙羅:“你且說說看,是用哪味香藥?”
“這藥很普通,做菜調味都經常用到的。”蕙羅答道:“就是生薑。若煎生薑汁下藥,木香金鈴散的功效會完全發揮,與用陳酒送服無異,還可止吐。”
向太後顰眉似存疑,蕙羅再拜,繼續懇切進言:“生薑味辛性溫,溫中止嘔,溫肺止咳,驅散寒邪,還可解藥毒,對咳嗽、胃寒嘔吐都有療效。與木香金鈴散中的香藥並不相克,同時服用不會產生毒素,萬望官家一試。”
朱太妃冷道:“若官家試了後有何不妥……”
她話未說完,但語調頗帶威脅,蕙羅自然明白她意思。
一顧尚在跪地顫抖的陸珣,蕙羅一咬唇,低首應道:“若官家試後無效,請太妃下令,把奴婢押往大理寺,與陸醫官一並問罪。”
這日的風波結束於向太後和朱太妃的沉默中。她們沒有明說是否會采納蕙羅建議,隻揮手讓她退下。回到尚服局的蕙羅與梅玉兒一樣,被禁足於後院,等待具體的處罰命令。
蕙羅當初進言,是為幫助陸珣避免一場無妄之災,所以硬著頭皮說了那些逾越她職責範圍的話,後來尚服局上上下下的女官皆憂心忡忡地數落她一番,她亦越想越心驚,自覺必會因此遭致大禍,黯然困頓於鬥室之中,自是寢食難安。
而三日後,禁錮她的房門被打開,出現在她麵前的是一位趙煦的近侍,他麵帶微笑宣布了皇帝口諭:”內人沈蕙羅速往福寧殿,主司巾櫛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