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此一事自是徹夜難眠,直到天將破曉才闔目片刻,轉瞬又到皇帝盥洗的時辰,蕙羅匆匆起身趕往趙煦寢閣,頭暈沉沉地,步履飄浮,再憶及昨夜事,更覺恍若夢境,伸手一撫香囊,不見篦刀,才確信晚間種種當真發生過。

方入福寧殿正殿大門,便見一群宮人奔走相告,說“十大王來了”,臉上都有幾分興奮之色。

先帝神宗有皇子十四人,其中八人早逝,今上是第六子,其餘五位在世者是九哥申王趙佖、十哥端王趙佶、十一哥莘王趙俁、十二哥簡王趙似及十三哥越王趙偲。

除了端王趙佶,其餘幾位大王這幾日都曾入省問安,蕙羅均已見過。他們儀表非凡,又都處於風華正茂的年齡,各具風采,惟申王趙佖有目疾,一隻眼睛不能視物,略輸幾分精神。如今蕙羅聽見趙佶在此,不覺放緩了步伐,亦轉顧殿中,想看看她一直期望見到的這位十大王。

趙佶也才入內,此刻站在殿中,背對著蕙羅,長身玉立,身形秀頎。崔小霓正在給他解披在外麵禦寒的貂裘毛衫,一群侍女分立兩側,一個個含羞凝睇地注視他,牽著衣袖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還不時嗔笑著相互打鬧,想必都在說著與他相關的玩笑話。

走至近處,蕙羅聞到他身上逸出的一縷衣香,是以零陵香、甘鬆香和檀香為主,輔以丁香皮、辛夷及茴香,調有少許龍腦與麝香,蕙羅乍一聞見,便對他多了兩分好感。

宮中人所用合香通常是由司飾內人配製,而趙佶喜愛香道,隻取內藏庫供奉香藥單品,自己調製合香,這點尚服局的人都知道。他如今所用的合香成分和製法並不特殊,宮中人也常用,但他這香妙在各種香藥劑量拿捏得剛剛好,能彼此相融而不搶其主調,又掩去部分香料原有的一點刺鼻藥味,給人感覺清雅芬芳且不帶脂粉氣,就算是司飾司經驗老道的內人,也未必都能調得這樣好。

而且,他用的這幾味香藥皆對治療皇帝的病有所助益。蕙羅想到此處,對趙佶更感好奇:生就如此一顆玲瓏心的十大王,不知是何等人物。

趙佶似在與崔小霓說話,許久都未轉過身來。蕙羅略感失望,怕趙煦久候,也未便多留,便繼續往寢閣方向走去。

蕙羅伺候趙煦梳洗畢,扶他往見客的暖閣坐定,趙煦才示意身邊內侍傳宣端王入內。

端王趙佶在內侍帶領下步入暖閣,頭戴黑色漆紗襆頭,翅腳卷曲如花枝,薄如蟬翼,身穿一襲櫻草色大袖春衫,袖口邊繡著一枝粉色棠棣,色調明豔,絲質衣料垂墜飄逸,繡工精細入微,棠棣花瓣上一根根胭脂色花蕊曆曆可見。這十八歲的親王施施然往門邊一立,便像是給藥氣氤氳的暖閣帶來了滿室春光。

趙煦看見他,微微一笑,轉首對身邊的近侍、勾當禦藥院郝隨說:“你看十哥這模樣,像不像聞喜宴上的探花郎?”

每年貢舉放榜之後,皇帝會賜聞喜宴於瓊林苑,在新科進士中擇年少貌美者,先赴苑內摘取鮮花,以迎新科狀元,這摘花的美少年便被稱為“探花郎”。

郝隨聽見趙煦問話,立即含笑躬身道:“正是呢。”

趙佶聞言,一壁朝內走,一壁應道:“若臣為探花,必將策馬遍遊名園,摘取東風第一枝,獻與陛下這天下一甲第一人。”

言罷,他站定在趙煦禦座階前,朝趙煦呈出和悅笑意。

起初聽見他聲音,蕙羅已心有一驚,而現在他立於近處,眉目蕙羅看得清楚,更是全然怔住了。

他目含秋水,風神俊雅,揚袖舉步身姿清逸,美得不似人間之子……然而,為何他的聲音和麵目輪廓竟與昨夜那妖如此相似?

驚疑之下,蕙羅渾然忘卻禮數,一雙眼睛直視著他,良久亦不知回避。

趙佶舉手加額,跪下後以頭點地,朝趙煦行隆重的稽首大禮。趙煦見了對他道:“你我是兄弟,不必如此客氣。”

趙佶行完禮,依舊跪著,肅然答道:“雖是兄弟,亦為君臣,無論在內在外,均不可失禮。”

趙煦淺笑,賜座予趙佶。趙佶又再恭謹拜謝,方才平身,緩緩坐下。

此時的他,完全是個彬彬有禮的君子,哪裏有半分妖氣……蕙羅越發困惑,而目光依然鎖定在他身上,難以移開。

趙佶似有感覺,側首朝蕙羅看來。蕙羅心跳險些驟然停止,惶惶然不知他見了她會有何反應。

而他目光與她相觸,竟全無異狀,隻是微微含笑,向她欠了欠身,像對一個偶遇的不熟識的人那樣略略示意,然後繼續端然坐著,上身略向前傾,認真傾聽趙煦的話,始終麵帶微笑,意態閑雅,溫潤如玉。

趙煦先問他謁陵之事,他從容答來,措辭文雅,條理清晰,寥寥數語便把諸陵祭祀之事交待清楚,隨即又道:“臣此番謁陵,還見神考陵殿梁上生有丹芝一朵,識者均言,此乃朝廷之祥瑞,惟陰陽氣和,風雨時若,星辰順度,方可見甘露降,醴泉出,朱草生。此梁上丹芝,實乃人主平寧、萬民和樂之吉兆,又生於神考陵殿,必是神考借此示意,賜福於子嗣。陛下但請安心將養,聖體不日必將康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