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零碎的畫麵和旁人說過的語句在腦中如電光閃過,例如朱太妃淩厲的眼風,向太後冷峻的神情,初見皇帝時他的病態,以及香積向她說起的魏典飾的遭遇……然而奇異的是,最後浮現而出,並頑固地占據她所有思維的竟是趙佶:在那寒冷的夜,他如何飄然出現在她身後,溫情款款地展開大氅將她擁入懷中,耳鬢廝磨,用和風細雨般溫柔的聲音喚她“妹妹”……

蕙羅一陣心酸,兩泊熱淚湧了出來,她艱難地控製著,那溫熱的液體便在眼中打轉。

趙煦皺了皺眉,朝她微微抬手,目示床榻的方向,命令道:“扶我過去。”

蕙羅低低地答應了一聲,卻是帶哭音的,而雙足猶如被釘於地上一般,紋絲不動。

趙煦唇角一勾,似笑非笑:“你在怕什麼?”

蕙羅噙著淚,咬著唇,沒有回答。滿心裏想著的仍是那春衫翩翩的十大王,留存在她記憶裏的他的溫言軟語、輕顰淺笑在這一刻分外分明,縈繞於閣中的李王帳中香的味道似乎也隨著她的思緒悄然改變,轉化成了他中單上散發的龍涎香,那芬芳似凝結了百花精髓,卻又另帶一種神秘氣息,與他和暖體溫相結合,在不知不覺間,已攝去她心魄。

近乎不帶希望地,她發出了一聲虛弱的請求:“官家,我可以出去麼?”

趙煦不應,但盯著她的眼睛,說出了他的猜測:“你不願伺候我?”

這一語令蕙羅不堪重負,雙睫微顫,兩滴淚珠便墜了下來。像展開那柄高麗白鬆扇那樣,關於趙佶的記憶仍在心中徐徐展開:長因蕙草憶羅裙,綠腰沉水薰……月下笛聲,綠萼清芬,和著那少年謫仙般身影,一幕幕如翻動的書頁,連接成一幅流動的畫卷。記憶如斯美好,她卻於這美好中聞到了絕望的味道。麵對咄咄逼人地凝視著她的趙煦,她既委屈又傷心,決堤的眼淚奔湧而出,她以袖掩麵,開始抽泣。

趙煦目色冷了:“你知道忤逆我的後果麼?”

逐往瑤華宮,或者賜死?蕙羅沒出聲回答,心裏隻是想,這些後果跟眼下狀況比都不具威脅性了,“大不過一死,死便死了罷,反正我就是不願意。”她索性不加掩飾地痛哭起來,讓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對“伺候”他的抵觸。

她像個小孩一樣肆無忌憚地揚聲哭著,在外侍立的宮人們聞聲而進,好奇地探看著,而趙煦臉一沉,厲聲朝她們喝道:“滾!”宮人大驚,立即縮回去,手忙腳亂地把門掩上了。

蕙羅依然哭得肝腸寸斷,就算小時候做錯事受到尚服局女官的體罰,她都未曾這樣傷心過,那種如罹大難的絕望倒與幼年喪母時的感覺依稀相似。

趙煦冷眼觀察她許久,才又說了話:“扶我到床前,這麼簡單的事,你都不願意做麼?”

蕙羅怔了怔,反複思量他這話,不由重複道:“扶官家到床前?”

“對。”趙煦道,“我累了,想躺下跟你說話,所以讓你扶我過去。”

蕙羅似逃出生天一般,以手撫胸,乍驚乍喜,卻還不敢確定,又試探著問:“隻是這樣?”

趙煦不動聲色:“你還想怎樣?”

蕙羅頓時羞紅了臉,忙拭幹淚痕,深垂著頭走到趙煦身邊,雙手小心翼翼地扶他至床前,整理好衾枕,請他躺下,又為他掖好被角,然後迅速退開數步,在一自覺安全的角落侍立著。

趙煦側首看她,啞然失笑。須臾,歎道:“雖然我從沒想過,也不打算要你侍寢,但如今見你如此不情願,我心裏居然還是大不痛快。”

蕙羅這才徹底放心,回想他這句話,亦淺淺笑了笑,輕聲應道:“奴婢既醜陋又笨拙,不配服侍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