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至心酸處,她悲聲愈甚,掩淚的絲巾亦濕了大半。趙煦本來在蕙羅攙扶下坐起想更衣,聽著亦神色黯然,默默地又躺下,朝內側臥,不看太妃。
藍從熙欲扶起太妃,頻使眼色,暗示太妃噤聲,但太妃不管不顧,仍跪在榻前哭訴:“那日之後,太皇太後還命人向我傳話,說天家嚴守嫡庶尊卑,我雖生有二子,但休想左右官家,以妾抑妻……神宗崩後,我護送神宗靈柩前往永裕陵,途經永安,當時老臣韓絳任當地知府,迎靈柩於永安城外。我代皇後以遺孀身份護靈駕於隊列之後。韓絳聽說我在後麵,便又奔走數裏,跪拜相迎。我回到宮中,跟太皇太後說起此事,原是想讚韓絳恭謹有禮,尊重天家,不料太皇太後聽後竟揚手給我一耳光,怒道:‘韓絳是先朝重臣,做過相公,政績卓著,而你不過是個皇家小妾,不前去迎他已是失禮,竟然還敢讓他跪拜,受他望塵之禮?’”
這“皇家小妾”四字朱太妃一字字吐出,模擬太皇太後冷硬語氣,聽得蕙羅亦覺驚心。回想太妃素日盛氣淩人,卻原來當年曾被人輕賤至此,頗感惻然,見她聲淚俱下,不由地出言相勸,但旋即意識到自己身份,這種狀況也不知說什麼好,便隻得保持沉默,悄然退後,隱於幔帳之間。
其間趙煦肩頭微微顫了顫,但還是未出聲。
“我雖躋身四妃之列,但終神宗一朝,始終覺得自己隻是個仰人鼻息的妾侍,就算成了新皇帝的母親也不會有變化,太皇太後的耳光提醒了我這點。我不能有任何辯解,隻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跪下泣謝她教誨。”朱太妃肝腸寸斷地哭了一陣又繼續說:“你即位做了皇帝,照理說,我這生母是可被尊為太後的,但太皇太後隻許尊你嫡母向氏為皇太後,我僅被尊為皇太妃。非但如此,在此後好些年中,給我這皇太妃的輿蓋、仗衛、冠服還不如給皇後的。後來你大了,有大臣進言,說母以子貴,太妃禮數,務致優隆。太皇太後也是看在你的麵子上,才讓你下令,一切禮數按皇後分例置辦。盡管如此,也還是遠遠不能與皇太後相提並論。直到太皇太後不在了,你獲親政,我才有了些許揚眉吐氣的感覺,但行事稍微暢快一點,太後便會暗地裏命言官進言,說我僭越……她麵上裝得倒好,卻還是把我恨到了骨頭裏,若不是對你有所忌憚,她也會像太皇太後那樣對付我。”
太妃述說至此,見趙煦仍無回應,便伸手欲拉他轉朝自己:“六哥,所以你不能讓太後立別人為儲君,否則我又會重新淪入那噩夢一般的境地,這一輩子都隻能做個皇家小妾。何況,這幾年我過得風光,嫉恨的人自然更多,但我麵前浮華原是虛空,若你有個好歹……”
趙煦聞言猛地抽手避開她,一動之下又咳嗽起來。蕙羅上前照拂,他亦不轉身,但厲聲命道:“送太妃出去!”
蕙羅看看藍從熙,麵露難色。藍從熙雙手著力扶起太妃,哄她回去,太妃掙紮著又撲到趙煦榻前,哭道:“你這幾個弟弟,隻有十二哥是姐姐肚皮裏出來的,你立取十二哥才穩便,姐姐後半生方能過幾天安生日子,否則,將來受人冷眼事小,隻怕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六哥!你回頭看看我,看看你的娘呀!你不立十二哥,卻忍心讓你親娘受人欺侮麼……”
趙煦劇烈咳著,對她請求不置一詞,間或朝她揮揮手背要她出去。
朱太妃哭得撕心裂肺,哀聲不住喚“六哥”,驚動了外間的楊日言,帶了幾名宦者進來,連哄帶勸地才把太妃架走。
蕙羅待太妃離去,再輕聲問趙煦:“官家,現在是否更衣?”
趙煦仍朝內側臥著,咳嗽聲漸漸平息,但仍在喘氣,良久才抬手示意。
蕙羅扶他坐起,見枕頭上適才他臉龐所依之處有一片水痕。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