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羅大病一場,迷迷糊糊地被人從福寧殿拖回了尚服局,拋在以前和馮香積住過的小房間裏。一連多日像被人遺忘了,無人來探視,隻有香積每日照顧高熱不退的她,端茶送水,料理飲食,悄悄地為她煎藥。

臥床多日後,蕙羅漸漸恢複意識,問了香積,才知道此間發生的事:

端王趙佶即位,請皇太後向氏垂簾聽政。皇太後推辭說長君聰明,不須如此,趙佶堅持,皇太後“勉強答應”,垂簾聽政。

皇太後主動提出,追封今上生母陳貴儀為皇太妃。

皇太後以“侍疾無狀”為由懲罰先帝身邊眾女官、宮人:正七品司闈、司正、司讚分別降為正八品掌闈、從七品典正和典讚;才人韓錦兒降為無品階的紅霞帔,並將被送去為先帝守陵……

“奇怪的是,在先帝生前就因侍疾無狀被太妃責罵的崔小霓反倒什麼事都沒有,還到太後宮裏去做事了。”香積不解地搖頭。

蕙羅心下有些明白此中原委,但沒接香積的話,隻是問她:“我呢?是不是也要去守陵?”

“還好,太後原有此意,但楊先生極力勸她,說你並未為先帝侍寢,且香道有過人之處,留在宮中還有用。聽說官家……就是十大王……也幫著說了幾句好話,太後才同意留下你,”香積說到這裏看看蕙羅,放低了聲音,“但削去你從七品典飾之職,命仍舊回尚服局做無品階的內人。”

蕙羅點點頭。這個結果已經比她預料的要仁慈多了。醒來後她陸續想明白了之前的事,知道自己那一夜被卷入了宮廷政變的暗流中,如今她倒是很詫異,為何他們沒取自己性命。

她很快想起自己被禁閉那一夜的同伴:“簡王呢?他可還平安?”

“他很好呀,”香積答,“官家進封簡王為蔡王,食邑俸祿都有增加。還進封莘王為衛王,睦王為定王。大家都稱讚官家仁愛友悌,堪為萬民表率。”

“不過,蔡王在先帝小斂那天哭得真傷心。”香積歎歎氣,“其他幾位大王眼淚都沒怎麼掉,官家走到蔡王麵前,又是執手又是拍肩地和他相對慟哭。但官家雖然哭,卻還是有節製,會注意儀態,蔡王就完全哭得像個孩子,最後撥開官家的手,伏在先帝身邊久久不肯離去。”

還有太清樓的事,不知外間如何議論……蕙羅躊躇許久,還是未問出口,而香積也完全沒提。蕙羅恢複正常工作後留意觀察,卻也未曾聽到任何風聲,想是那一夜的事有人遮掩,並未流傳開來。何況蕙羅下樓時麵目遮擋嚴實,大內中看見她那日形狀的,也就楊日言與帶去的幾個心腹內臣,尚服局內人一無所知。

自己私下拜祭趙煦那一天,蕙羅也哭得像個孩子。

那日她悄悄攜了茶酒、幾炷香及趙煦用過的香品,來到人煙罕至的蜂場,點了香朝趙煦靈柩所在的方向跪拜。他與自己說過的話好似一句句隨風吹來:

“伺候我這樣的人,很髒罷?”

“你們司飾內人都極愛潔淨,那我就偏要惡心你。”

“被你這樣的醜姑娘嫌棄,才更令人鬱悶。”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我卻很難擁有一位真正的朋友。”

“但過幾年,你散發的或許就不僅僅是安息香的味道了。那時,你會是什麼樣的呢?”

……

可惜,他真的看不到了。未料那晚論香,竟然於此永訣。

蕙羅大悲,一壁奠茶酒一壁掩麵慟哭,哀不自禁,伏拜於地。

良久,忽聽人在身後說:“好了,收聲罷,再哭會有人來。”

蕙羅回顧,趙似出現在她迷蒙淚眼漣漪後,麵龐消瘦,頗為憔悴,但目光鎮靜,已無哀戚之色。

蕙羅稍抑悲聲,但仍忍不住地抽泣。

趙似走到她身邊,亦朝她設下的香案叩首伏拜,然後起身對她說:“哭過之後,把眼淚擦幹,別讓人看出你是真的悲傷。否則,你也許會被送去守陵。”

“這有何妨?”蕙羅嗚咽,心道:不過是從哪裏來回哪裏去罷了。

“懷念一個人有很多方式,放在心裏即可,不必去守著他的墳墓。”趙似目光投向她身後的殘雪荒草,“何況,他們隻是想把守陵人慢慢埋葬。”

蕙羅悚然一驚,養母獨守青燈的身影重現於心。細細品味趙似的話,回憶起出現在永裕陵時幼年的他,不由暗想,他那時小小年紀,見到陳娘子便已明白了這道理了罷?當時隻道他冷漠,未曾想他是在用明淨的眼睛觀察這世間萬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