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羅從元符宮出來,有內侍迎上,道:“官家有事詢問沈內人,楊先生讓我在此等候,接內人去福寧殿。”

深夜從尚服局至此,要驚動好幾位管鑰匙的內臣開門,想必是有人通知福寧殿了。蕙羅無奈,隻得隨這位內侍去。

進入遠離數月的福寧殿,蕙羅但覺殿中氣象迥異於先帝時。陳設器物全部換過,幔帳素雅無紋飾,是如雨過初晴的天青色。桌椅皆單色,不塗金,樣式也簡潔。屏風素麵無圖畫,隻題有趙佶草書。所列多為博山爐、鼎式爐、鬲式爐等形製古雅的香爐,此時也沒有焚香,殿內飄浮著的是一座香山子的沉香真味。

趙佶戴素紗冠,禦白袍,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握著一卷書,正信步吟誦。聽見她入內,他止步側首,微挑鳳目,朝她微笑。宮燭柔光下他顏如衛玠,那皎皎笑容倒成了這雅潔居室中最華麗的事物。

待蕙羅行禮畢,他讓其餘人退去,隻留楊日言侍立,然後問蕙羅今晚元符宮發生何事,為何喧嘩,且深夜急宣她過去。

蕙羅遲疑不答。

趙佶道:“這後宮看似平靜,卻隱藏著許多暗湧的波瀾,想必你也知道。若你也不想元符皇後遭人暗害,就告訴我你知道的事。如今這宮中也隻有我能幫她了。”

蕙羅知他所言在理。先帝駕崩,章惇被逐,後宮是太後掌控,鄭瀅本就難對付,如今孟後又歸來,元符皇後確實四麵楚歌,孤立無援,她性又好強易挑事,將來若有危險,也隻能仰仗趙佶救她了。

思量再三,終於把今夜香灰引出的事,及厭魅案前情都跟趙佶說了一遍。其中一些細節,趙佶似也並不盡知,如癆病死宮人骨灰之類,聽聞時亦不免訝異,有惻然意。

待蕙羅講完,他和言道:“我知道了。妹妹夤夜來此,辛苦了,且坐坐再歸。”

然後命人呈上當季甜品糖酪澆櫻桃給蕙羅品嚐。

這甜品是由新摘的櫻桃剖開去核,盛在冰屑鋪陳的透明琉璃盤中,澆上凝凍狀的乳酪和蔗漿製成。冰雪襯朱櫻,色味俱美。趙佶讓蕙羅在食案邊坐下,自己則坐在她對麵,卻不吃櫻桃,隻看著她。

蕙羅頗不安,不敢持匙,在他連聲催促下才勉強動手。嚐了兩顆,隻覺鮮甜清涼,甘美非常,遂又連吃幾匙,心情漸好,也不似先前拘束。

殿中有一陣沉默,唯餘銀匙碰觸冰屑的聲音不時響起。蕙羅吃了半盤,忽然發現趙佶此刻如孩子般伏案枕臂,歪著頭銜笑看她進食的模樣,頓時羞赧不已,放下銀匙,不肯再吃。

趙佶坐直,輕柔引袖為她拭去嘴邊的一點乳酪,蕙羅一驚,起身退後肅立。

趙佶無奈一笑,道:“如果當年你被張茂則送到我身邊,十餘年來我們都是這樣相對進食,如今我為你拭唇角乳酪,你必不會避開我罷。”

趙佶命楊日言送蕙羅回去。途中蕙羅想起福寧殿陳設,不見趙似送趙煦的船,遂問楊日言:“以前擺在福寧殿中的一艘小船……就是有樓閣的那個船樣子……現在收到哪裏去了呢?”

“你是說十二大王獻給先帝的那個罷,”楊日言了然,道,“收入庫中了。十二大王曾問官家索要,官家說此物既然先帝喜歡,不如靈駕西行時一並送去陪葬。”

蕙羅點頭,悵然若失。

楊日言見狀道:“你與十二大王的事,我亦有耳聞。隻是今非昔比,十二大王未必是托付終身的好人選。官家倒是對你頗為顧惜,幾次三番救你於困境。那日你與他水榭論書畫,他回來對你讚譽有加,今日種種,也見情義,何況你們之間又有故皇太妃的前緣。若你願意,我便在官家跟前進言,請他納你為娘子罷……其實,這也是故皇太妃的本意,我原不該從張先生之命,隱瞞這許久。”

蕙羅不置可否,但問他:“先生看來,若我當年被張先生送到官家身邊,而今會是怎樣?”

楊日言微笑道:“多半是皇長子的母親了。”

蕙羅搖頭:“若不得寵,大概會整日炷一爐沉煙,獨守深院,迎來朝霞,再送黃昏,直至白發終老。若得寵,或許每天就寢之前都會翻翻床幃被褥,看有沒有多出什麼。若真成了皇長子的母親,必然終日患得患失,所慮的就非我一人的安危了,也不知道別人對我,和我對別人會做出什麼事來……所以我很感謝張先生,當年把我送到尚服局,而非官家身邊,使我不致淪入修羅道。”

蕙羅走後,趙佶宣召今日玉堂值宿的蔡京,命其攜之前擬定的孟氏複位之製來福寧殿,展開製詞細看後對蔡京道:“須再改改,瑤華獄孟氏無辜等語刪去,也別說先帝有追悔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