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尚服屏息坐直,略一思忖,再問蕙羅:“以前沒有人向你說起過她?”
蕙羅擺首,回答:“從未聽說過。”
周尚服遂道:“關於她的事,我原本想等你大兩歲再說,但你既已從太後那裏聽出些端倪,看來也不必再瞞你了……”
她起身,親自關好門窗,再重新坐下,對蕙羅緩緩道來:“這事要從仁宗朝說起。仁宗少年時,有一位姓沈的司飾為他執掌巾櫛。他們相處融洽,有一日沈司飾為仁宗梳頭時兩人說笑,一時興起,有拉扯衣袖的玩笑之舉,不料被忽然進入仁宗寢閣的章獻太後看見,於是沈司飾被太後貶往西京大內,遠離君主。西京大內是被廢棄的皇宮,帝後罕至,因此成了安置獲罪宮人的去處。沈司飾在那裏十分寂寞,也是機緣巧合,有人把一名初生的女嬰丟棄在她居所宮牆外的綠蘿下,她聞見哭聲,便請宮中內臣去牆外把女嬰拾了回來,收做養女,並給這個女孩兒取名叫碧蘿。”
蕙羅有些明白了:“沈司飾把畢生所學都傳授給了碧蘿,所以碧蘿後來進入東京大內,也做了司飾。”
周尚服道:“其中還有些周折。碧蘿十一歲時,沈司飾因病去世,接著把碧蘿收為養女的西京女官對她並不好,常打罵她。被從東京來巡視的一位內侍看見,那麼蘭心蕙質的一位小姑娘,卻被打得遍體鱗傷,內侍覺得詫異,回去告訴了同僚。然後內侍省一位姓梁的先生……以前也曾去過西京大內的……便請求當時的入內都知張茂則先生,把碧蘿接到了東京,入尚服局做內人。於是碧蘿便在尚服局繼續學香,不過數年,已成尚服局中數一數二的人才。而且梁先生待她亦如養女,常教她寫字讀書和品鑒書畫,因此她的學識也是尋常內人難以企及的。”
怪不得太後說曾想“栽培”她,蕙羅知道此中之意,心裏感慨,但麵上未有異色,仍保持沉默聽周尚服繼續講述。
“那時神宗皇帝最寵愛的是朱娘子,也就是如今的聖瑞宮……聖瑞宮對太後,你是知道的……碧蘿因為技藝出眾,逐步升遷為司飾,為神宗梳頭,神宗對她也頗為看重。太後看在眼裏,就與碧蘿商議,說想請神宗納她為嬪禦,不料碧蘿卻不同意。太後隻道她是害羞或佯裝推辭,徑直跟神宗說了,神宗也欣然下旨,要封碧蘿為才人,豈料碧蘿堅辭不受,在冬天的寒風中於福寧殿前跪了一夜,請神宗收回成命,說自知辜負皇恩,罪孽深重,自請貶往西京。神宗下不了台,勃然大怒,當真把她逐去了西京大內。她離去之前,把自己合的香全送給了與她交好的陳娘子。神宗聞見陳娘子身上的香味,很是喜歡,格外眷顧她,今上便是在那以後出生的……”
那種香,應該就是自己在故皇太妃身上聞到過的香罷,原來最初是碧蘿合製的。蕙羅默然,見周尚服亦停頓了,又忍不住追問:“碧蘿去西京以後又發生了什麼?”
周尚服神色凝重:“她在西京大內住了一段時間後懷孕了。”
蕙羅指尖微顫,盡量讓自己語調保持平穩:“孩子的父親……是誰?”
“不知道。”周尚服答道,“所有人都不知道……至少我認識的人都不知道。她穿寬大的衣裙,常稱病閉門不出,把懷孕的事隱瞞到最後一刻。孩子出生後,哪怕在西京監守內臣的拷打下,碧蘿也沒供出孩子的父親是誰。守臣把此事上報東京,請問如何處置,被張茂則先生壓下不報帝後知曉,隻命守臣加強西京宮禁,同時勿傷及碧蘿母女性命……是的,碧蘿生的是個女孩。”說至此處,周尚服回眸端詳蕙羅,“你也猜到了罷?這個孩子,就是你。”
蕙羅惘然,心緒一片紊亂。一直期待揭開身世真相,如今雖猜到沈碧蘿或與自己身世有關,但當真聽說她是自己母親,命運又如此多舛,難免悲大於喜。
“不久後,神宗大行,陳娘子被送去守陵,張茂則先生隨行護送。碧蘿托人傳訊,求見陳娘子和張先生。見麵後碧蘿請求陳娘子收養你,並請張先生在太後麵前多加周旋。待他們答應後,當晚,碧蘿就懸梁自盡以謝罪。”
周尚服起身靠近蕙羅,向垂淚的她遞上一麵絲巾:“後來的事,你大多都知道了。陳娘子撫養你,薨逝後張先生帶你入宮,交給我,讓我把你當作司飾內人培養,但囑咐我不要過早告訴你你的身世,平日待你也應與其他內人一般無二,不必特殊對待。”
蕙羅含淚道:“這些年尚服夫人待我亦如女兒一般,蕙羅自當銘記於心。”
周尚服微笑著為蕙羅掠掠鬢邊的一絲散發,道:“慚愧,因擔心他人矚目,我對你也未怎麼親自照料,隻是叮囑林司飾她們好生教導,遠不如碧蘿姐當年待我……我一生所學,多半蒙她教授,那個用玄參末點在香箸牽引香煙的法子就是她教我的,隻可惜,我再無報答她的機會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