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欽聖

周尚服旋即示意蕙羅跟隨她前往其居處,從一木箱中取出一柄微微泛黃的團扇,雙手遞給蕙羅:“這是你母親的遺物,將你托孤給陳娘子時,也把這團扇交給她,說是留給你的。上麵的字像是男子所書,雖然你母親不曾說過,但我們都猜,應該是你父親的手跡。”

那團扇以湘妃竹為骨,真絲絹麵,素淨無紋飾,上麵題有數行小楷,蕙羅定睛看去,不由一驚,發現其上所書正是晏幾道的那闋《訴衷情》:“長因蕙草憶羅裙,綠腰沉水熏。闌幹曲處人靜,曾共倚黃昏。風有韻,月無痕,暗消魂。擬將幽恨,試寫殘花,寄與朝雲。”

這幾行字穠纖得中、骨肉停勻,蘊衝藹之容,含清剛之氣。同樣的內容,與之前趙佶贈蕙羅的草書相較,雖無後者姿韻秀逸,但平和端雅,另有一種不事雕琢的樸素之美。

“陳娘子、張先生和我都不知道你父親是誰。這闋詞是‘小晏’晏幾道先生填的,但你出生時他已五十餘歲,你出生前後他人並不在西京,此詞遍傳天下,也不能由此臆斷你父親是他。而這扇麵上除字外並無任何款識,也難以猜度題字者身份,但字已如此,想來人必非泛泛之輩,兼他又有機會接觸到宮人,身份一定也不同尋常。”周尚服解釋道,“張先生告訴我,你的小名‘蕙蕙’是你母親取的,她去世後,陳娘子把你的閨名改為‘蕙羅’,就是取自這扇麵上的詞,希望日後若你有與生父相遇之時,他能由你的姓氏、名字想起碧蘿和這闋《訴衷情》,猜到你身世,從而與你父女相認。”

蕙羅感傷之餘手撫團扇細思周尚服的話,忽然想起:“還有梁先生,曾視我母親如女兒的那位內侍省的梁先生,他也不知道我父親是誰麼?他現在哪裏?我能去看看他麼?”

“梁先生早就去世了。”周尚服歎道,“你母親被逐出京那天,他亦來相送,他沒有落淚,但我從沒在一個人的眼底看到過那麼深重的悲哀。他向你母親道歉,說早知道這座皇城裏沒人能如願以償,卻還是把她接到這裏來,害苦了她。你母親跪下叩謝他教導之恩,說她很感激義父為她做的一切,如今結果,是她自己的選擇,而她也並不後悔。梁先生本就有恙,你母親離去後,他身體每況愈下,不久後便鬱鬱而終。”

十二月以來,趙佶以皇太後不豫,禱於宮觀、祠廟、五嶽四瀆,狀甚誠摯。還出庫藏之糧以濟民,且大赦天下,減囚罪一等,流刑以下釋之。次年改元“建中靖國”,正月中節慶事宜一切從簡,除了接待來賀正旦的遼人,幾乎無舞樂宴集。而皇太後向氏病情並不見好轉,在這一片祥和的祈福聲中一天天衰弱下去。

正月十一日,太後已至彌留之際,王皇後及元祐、元符兩宮率眾內命婦守護於隆祐宮內外,六尚女官亦於其中待命。黃昏時趙佶與宰執議事畢,也匆匆趕來,見太後麵色晦暗,眼神無光,當即掩麵而泣。鄭瀅上前低聲勸慰道:“太後欠安,官家不宜於此露悲戚之容,太後見了,倒更難過。”

趙佶頷首稱是,拭去淚痕,道:“多謝娘子提醒。是我情難自禁,顧慮不周。”然後轉顧皇後,道,“孃孃一向待我如親生子,如今見她這般形狀,我自恨不能以身相代。有一些感念恩德的話,我縈係於心十數年,終未說出口,現下必對她當麵說了才能心安。你等且回避片刻,容我獨自與孃孃說。”

皇後遵命,帶領眾人退去。

太後病榻前,僅剩趙佶一人。他回首看看身後已關閉的門,適才悲戚神色漸漸消失,旋即唇角一挑,轉顧太後的目中有冰冷笑意。

他從袖中取出一卷文書,雙手捧著徐徐走到太後幔帳下,躬身對太後輕聲說:“孃孃,你的遺訓臣已經記下了,這篇文章是臣親自撰寫,稍後念與你聽,你且看看,能愜聖意麼。”

“遺訓?”太後迷迷糊糊地聽到這個詞,思量半晌才明白趙佶之意,頓時大怒,一掌拍在床舷上,用嘶啞的聲音奮力道:“什麼遺訓?老身還沒死!你寫的是什麼?”

“追尊陳太妃為皇太後製。”趙佶微笑俯身,在她耳邊回答,然後怡然而立,展開製詞,從容念道,“故皇太妃陳氏,柔儀慎靖,淑德齊明,標茂範於皇闈,藹徽音於彤史。輔佐永祐,肅雝內庭,誕育衝人,纘承大統。彼蒼不吊,陟屺纏哀。聞雞猶想於問安,吹棘徒增於隕涕。既不能致四海之養,銜恤無窮,將何以報昊天之恩,崇名為慰?用廣如存之敬,以伸終慕之情。宜追尊為皇太後。”

太後聽著,怒氣稍減,愈顯悲傷,待趙佶念完,已老淚橫縱:“你要追尊你生母為皇太後,與我直說便是,這本來就是你母親應得的名分,難道我會不許?何苦在這時候寫出這東西來氣我!”

“你覺得,這是我母親應得的名分?如果我提出,你便允許?”趙佶收好製詞,淡淡笑問,“你說這話,自己信麼?”

太後全身顫抖:“原來這些年,你的恭順仁孝全為矯飾,你心裏,一直在恨我……可是你母親去守陵,是她自己的決定,世人皆知,你為何隻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