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佶輕言軟語,徐徐道來:“孃孃,國朝以來,新君待先朝嬪禦甚為仁厚,往往許她們繼續居於宮中,名位不時遷升,給養無不優渥,尤其善待曾生育過子女的娘子。年少無子,或年老思鄉的,不乏放出宮許其歸家的先例。而遣去守陵的,通常是犯事的房院,例如先帝的韓才人。曾生兒育女,沒有過錯,但又被遣去守陵的,在我母親之前,隻有一位……”
他頓了頓,目光刺進太後渾濁的眼底:“那就是章懿皇後李氏,真宗嬪禦,仁宗生母。”
太後慌亂閉目,側首避開他的迫視,一滴眼淚隨之墜入衾枕間。
趙佶繼續道:“章懿皇後原是章獻明肅皇後的侍婢,偶然得幸於真宗,誕下仁宗,才躋身嬪禦之列,但仁宗則由章獻明肅皇後撫養,章懿皇後生前,仁宗始終不知真相,一直視章獻明肅皇後為生母。而章獻明肅皇後為避免母子相認,則把章懿皇後送去守陵,直到章懿薨逝,也僅進封她為宸妃。章獻明肅皇後崩後,終於知道身世的仁宗才追封生母為皇太後……這些故事,其實無須我贅述,孃孃自然比我清楚,你的所作所為,不就與當年的章獻明肅,如出一轍麼?”
他長身玉立,居高臨下地漫視病榻上的太後,又牽出不含溫度的笑:“可是,與當年仁宗不同的是,母親離開時,我已經記事了,你再怎麼佯裝慈愛,隔絕我與生母,我也不會抹去關於母親的記憶,真的視你為母。”
太後胸口起伏不定,好一陣才喘過氣來,淚如雨下:“縱然我非你生母,但這十幾年來,我待你如親生子,吃穿用度,何曾不盡心?為扶持你即位,更是煞費苦心,裏外籌謀,這些更是你生母無法做到的,所以她當年願意讓我來養你,自請去為先帝守陵……十數年嗬,養隻貓狗尚知感恩,而你,卻沒有心麼?”
“如果我沒有心,也是拜孃孃所賜,被你剜去的。”趙佶保持著他冷淡笑意,語調中不覺慍怒,好似隻是在與太後敘談往事,“皇考子嗣不可謂不多,但先帝諸兄皆夭折,先帝即位時年僅九歲,聖躬也不甚康寧,孃孃必須未雨綢繆,培養下一位儲君,確保你繼續安享皇太後富貴尊榮。先帝是皇六子,其後的七哥八哥均早殤,九哥有眼疾,你也不喜歡,再往下看,不就是我了麼?朱太妃處處忤逆你,你自然不願十二哥做儲君,而我母親善良和厚,無論宮內抑或外廷,均無根基後援,正是個好捏的柿子,所以你與她商議,許我個好前程,前提是要她放棄母子親情,不再與我見麵。我母親為了我,隻能答應,又或者,根本無從選擇。太後說是商議,其實與命令又有何異?所謂自請出宮守陵,太後如此暗示,她豈敢不自請……所以,我自始至終,都隻是太後的棋子,要求一顆棋子有心,太後豈非太奢求了?如果我有心,我不會閉口不提生母十數年;如果我有心,我不會與十二哥勾心鬥角;如果我有心,我不會承蒙你教誨,人前人後地演戲;如果我有心,我不會在先帝不豫時與你聯手做奪位的事……孃孃,你即將於九泉之下見先帝,你怕麼?”
太後暴怒,努力想撐坐起來,但力不從心,旋即癱倒,連抬手指指趙佶的力氣也無,話亦說不出了,張著嘴,仰麵朝天,喉頭傳出的隻是一些急促的“謔謔”聲。
趙佶一瞥案上,見那裏有此前謝巧兒送來的湯藥,便一手端起,朝太後附身,溫言笑道:“孃孃,藥都涼了,怎麼還沒飲呢?”忽然一手強托太後脖頸,硬生生地把藥灌入她口中。
太後掙紮,被灌得幾欲窒息,溢出的藥汁像無數條細小的冰涼的蛇,急速從唇邊蜿蜒進她胸下腦後。
趙佶一拋藥碗,太後直直倒下,麵如死灰。
趙佶悠悠地笑:“孃孃,這藥甚好,雖然治不好你的病,但可以讓你不斷做好夢,夢見許多故人。你稍後看看,他們是不是來接你了。”
太後的憤怒已無力表達,眼底驚懼一閃而過,旋即一片茫然,喉頭的聲音也漸趨微弱,隻有麵部一處肌膚在輕顫。
“孃孃,我已為你想好了一個諡號,叫‘欽聖’,好不好?”趙佶繼續閑話家常地與她“商議”,做思考狀,“嗯……還是不夠好,孃孃才德懿行堪比章獻明肅皇後,諡號必然也應該是四個字的……‘欽聖憲肅’如何?也有一個‘肅’字,剛德克就、 執心決斷、正己攝下曰肅,孃孃當得起……”
說到這裏,發現太後麵部肌膚已停止顫動,趙佶又輕喚了兩聲“孃孃”,見太後無任何反應,於是低首,留意到她眼神已凝滯,再伸指一探她鼻息……
趙佶踱步到帳外桌邊坐下,默然閉目片刻,然後剪剪宮燭蠟淚,剃亮了燈花,才緩緩站起,走到門邊,瞬目深呼吸,再次睜開眼時,目中已蓄滿了淚。
他開啟適才緊閉的門,神情木然,但悲傷隨淚泫然欲滴,一字一字地宣布:“皇太後,崩。”
王皇後與元祐皇後聞言,相對掩麵而泣,元符疾步入內查看,而鄭瀅則在尚不知該如何反應的宮人之前率先跪下,朝趙佶伏拜:“官家節哀。”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