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日出

隨後王皇後與元祐皇後相攜入內,嚶嚶哀泣著欲靠近太後病榻,卻被榻前轉身的劉清菁攔住:“太後苦於病痛,遺容憔悴,你們此時見了不免傷心,不若待典飾為她梳洗後,再來瞻仰。”不等二人表態,她已徑直朝外喚蕙羅,“沈典飾,速來為太後梳洗。”

趙佶聞言亦對兩位皇後說:“元符皇後所言有理。孃孃一向最重儀容,如此倉促與你們見最後一麵,她也不喜歡的。”

於是兩位皇後止步,蕙羅迅速入內,走到太後床前。

見了太後遺容,蕙羅不由一驚:太後仰麵朝天,雙目大睜,眉頭緊鎖,雙唇微張,若訴若泣,神情悲憤之極,目下還有未幹的淚痕,而脖子和腦後胸前有大片湯藥的痕跡,唇邊也有,但不知是被趙佶還是劉清菁拭擦過,不那麼明顯。

蕙羅不及細想,很快泯去驚詫之色,默默親自取來梳洗奩具,連水都是自己準備,避免別人經手而靠近床前。在帳外宮眷宮人的哀泣聲中,忐忑、但仍有條不紊地為太後完成了梳洗和整理儀容的工作。趙佶和劉清菁看過太後那安祥的妝容,才讓太後侍女入內,為太後洗拭遺體以待小殮。

太後不豫,朱太妃也稱病不離聖瑞宮,不來侍疾。但小殮之時,她聞訊趕來,撲倒在太後床前,竟然哭得撕心裂肺,不似矯飾。

“你為太後整理儀容,可曾見有何異狀?”後來她私下召來蕙羅,悄聲問道。

蕙羅堅稱一切正常,太後遺容安祥。

朱太妃桀桀地笑了:“那麼,拜托你在我死後,也為我化個安祥的妝。”

蕙羅道:“太妃千秋正盛,何出此言。”

朱太妃搖搖頭:“下一個,是我了。”

趙佶為大行皇太後隆重執喪,日夜守靈,茶飯不思,幾番哭至暈厥,群臣紛紛奉表進慰,勸其以社稷為重,勿哀毀過甚。

國朝皇太後墓一般稱“園”,趙佶下令大修大行皇太後園,並將皇太後園改為與帝王同等的“山陵”,又任命曾布為山陵使,諄諄囑咐,要求曾布用心督導山陵建設及相關喪儀,不可有半點差池。

再與群臣議大行皇太後諡號,最後上諡曰“欽聖憲肅”。四字之諡,與真宗之妻章獻明肅皇後劉氏、仁宗之妻慈聖光獻皇後曹氏及英宗之妻宣仁聖烈皇後高氏同列,可謂極盡哀榮。

趙佶隨即宣布,奉皇太後遺命,追尊故皇太妃陳氏為皇太後,上諡曰“欽慈”。欽慈皇後將重新以皇後身份,與欽聖憲肅皇後一起,祔葬永裕陵。

趙佶為皇太後陳氏上諡這晚,蕙羅獨處閣中,長夜不成眠,索性淩晨早早起身,朝永裕陵方向跪拜,為養母祝禱。忽聞風來疏竹,蕙羅側首看,見紗窗上除花木影,還飄落了一個人的剪影。

蕙羅沉聲問:“誰?”

那人一聲輕笑:“妹妹,是我。”

蕙羅蹙眉,隔窗道:“已至夤夜,風寒露重,官家近來操勞,宜多保重,還望早些回去歇息。若有旨意,清晨再傳亦無妨。”

趙佶道:“你且開門,我見見你就走。”見她不應,又以指輕叩了叩門。

蕙羅默然,終於緩步走去,開了門。

門一開,他白袍一旋,便如風一樣拂進了蕙羅閨閣,手自然而然地一攬她腰,含笑的唇眼見就要落上她的臉。

蕙羅大驚,雙手抵擋,道:“國喪期間,官家切勿如此,有損聖德!”

趙佶摟緊她,在她耳邊笑道:“別怕,我不會做你不願意的事,倒不是顧忌國喪。”然後鬆開她的腰,手旋即牽住了她的手,溫言道:“來,跟我去看新的太陽。”

他牽著她出了閣門,朝後苑月台的方向奔去。一路不見多餘的宮人,隻有楊日言帶著二三親信遠遠地在前方導引和開門,估計早已告誡閑雜人等不許靠近。

他們登上月台,稍待片刻,但見旭日東升,霞光刺破寒夜霧靄,為月台下鱗次櫛比的城郭屋宇鎏了層金紅色澤,江山錦繡,燦若瑰寶。

“這萬裏帝王家,如今,才真正屬於我了。”趙佶漫視著足下漸漸蘇醒的城市,對蕙羅道,“我一直有這樣的願望,牽著一個讓我感覺溫暖的人,走上皇城之巔。”

見蕙羅不語,他側首朝她微笑:“這些天哭得太多,喜悅卻無人分享,所以硬拉你來,你一定懂得的。”

他嘴角的笑頗顯自傲,神情也是誌得意滿,隻是確如他所說,這些天哭得太多,眼周烏黑。蕙羅默默觀察他,心下歎息:隨時以眼淚隱去心中歡愉,粉飾悲哀,這技能伶人都未必個個有,他卻是如何做到?

他竟如讀出了她所思所想,一哂道:“要流淚並非難事,想想以前的事即可:兒時深夜醒來麵對空曠的宮室喚母親;射弓輸給了十二哥,太後板著臉讓宦官宣布對我的懲罰;太後讓張茂則為我母親治喪,對我完全隱瞞,不讓我服喪,就當沒這回事一樣;前年生了場大病,眼見不治,太後立即撤了我的王府官,換給十一哥,因為那些官員是她的親信……”

說到這裏,目中又有零星水光一閃而過,趙佶迅速轉向蕙羅看不到的方向,瞬了瞬目,再麵朝蕙羅時又是恬然自若的表情:“所以,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好起來……才有這樣一天,與你共享如畫江山……我想,這也是母親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