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羅退後兩步,朝他一拜:“官家慎言。江山社稷,何等之重。妾無才德,豈敢與君共享。”
趙佶擺首,懶懶的眼神流露孩子氣般的滿不在乎,語氣卻是溫柔的:“不必當成貴重的禮物。若獲你一笑,可換我半世歡喜,所以我總是為了自己,你無須感激。”
這是多好聽的情話呀,如果她沒有看見他待別人的涼薄。
蕙羅回顧宮城中兀自飄揚的白幡,忽然明白了他為何堅持要她去為太後梳頭:他讓謝巧兒奉上的藥會擾亂太後精神,癔症發作,難以安眠。又讓蕙羅薰他生母用過的香,即是為刺激太後,也是為引太後癲狂之下說出當年真相,令蕙羅了解內情,從而理解他的所作所為,然後留在他身邊,所謂“共享江山”。
他留意到她麵色蒼白,輕輕觸了觸她臉龐,柔聲問:“天冷麼?你肌膚冰涼。”
她避開他的試探,微微頷首:“月台風大,有些冷。”
他又牽她的手,好脾氣地說:“那我帶你回去。”
太後駕崩,按慣例身邊服侍的人會有許多受到懲罰,輕則降職,重則被遣去守陵。執喪期間,趙佶暫未宣布如何處置,宮內不免猜測,議論紛紛,都說以謝巧兒為首的司藥、司膳女官及內人必遭貶逐,而蕙羅與趙佶登月台之事有人曾窺見,猜她重獲聖眷,便都說她不但不會受罰,還有望升遷,乃至獲封嬪禦。
周尚服見蕙羅近日落落寡歡,以為她是為前途擔憂,遂安慰她道:“你毋須擔心。為太後梳頭是官家吩咐的,原不是你分內事,太後景況官家心知肚明,自然不會因此怪罪你。倒是前日官家問了問我司飾候選人之事,誇你做事穩妥,可見是屬意於你的。你母親與陳太後又有淵源,這司飾想來你也不會做多久,遲早會成官家的娘子。”
翌日帝後便召集六尚女官到太後的慈寧殿中,命楊日言宣讀聖諭:司藥謝巧兒並司膳、典設、典藥、掌藥等女官落職,司膳守陵,謝巧兒遣往西京大內,其餘人等留在東京宮中服役。
此番念完,並不聞蕙羅之名。楊日言頓了頓,又展開了另一製詞:“典飾沈氏,祗事禁省,服勤於內,既克盡誠,性專柔靜。侍欽聖憲肅皇後……”
“既克盡誠”、“性專柔靜”都是褒獎之詞,眾宮人聽到這裏已知蕙羅必獲升遷,隻不知是升為司飾抑或更好的職位,不由一個個望向蕙羅,目色或豔羨或拈酸,笑容的溫度也是各有不同。
豈料此時蕙羅忽然出列,在帝後麵前跪下,截住楊日言語音,一字一字清晰說道:“沈氏自知技藝荒疏,侍欽聖憲肅皇後期間未能為主稍解痛楚,有負官家厚望。如今甘領侍疾不周之罪,望官家許臣妾守陵恕罪。”
這一變故顯然皆在眾人意料之外,殿內頓時鴉雀無聲,宮人都在偷偷探看趙佶神情,靜待他作出反應。
趙佶沉默須臾,唇角冷冷上挑:“守陵?你想守什麼陵?永裕陵還是永泰陵?”
蕙羅低首道:“但憑官家處分。”
趙佶目光掠過她的臉,語調不疾不徐,漠然宣布:“典飾沈氏,侍欽聖憲肅皇後輕忽懈怠,有負聖恩。送西京大內,幽居思過。”
蕙羅伏拜謝恩。趙佶起身,拂袖而去。
所有人都對蕙羅的行為感到不解,隻有劉清菁了然地笑,私下對蕙羅道:“你倒是聰明,選了這麼個時機拒絕他,讓他無任何轉寰餘地,隻能順著你的意思做。”
蕙羅淡淡苦笑。劉清菁又道:“不過,他沒讓你去守陵,隻逐往西京大內,可見仍未死心。西京大內的宮人可召回來,守陵的則是一去不複返了……尤其是永泰陵,若把你逐去那裏,不就等於承認你是先帝寵幸過的人麼?”
“母親給我留下的,隻有你了,所以我不會把你拱手讓人,無論這人是十二哥還是先帝。”蕙羅臨行前,趙佶召見她,如此跟她說,“你就算枯萎,也要枯萎在我的金匣中。”
蕙羅佯裝不解,如常下拜辭行。趙佶以手虛扶,道:“客套的話你我都不必說了,西京與此地,也算不上山水迢遙,何況……”
他負手踱步靠近蕙羅,在她耳邊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每天,我都會和西京的陽光、微風、草木香一起,擁抱你。”
大宋靖中建國元年二月,沈蕙羅出居西京大內,在西華門外上宮車。彼時天仍未大亮,卻見前方有輛犢車,正穿過晨靄薄霧,緩緩朝宮門方向駛來。朱輪華轂,也是宮車的形製,車前懸鏤空銀香球,又有兩位小丫鬟分侍宮車兩側,每人亦手持一串銀香球,車馳過,香煙如雲,迤邐不絕。
蕙羅上車,與對麵宮車相遇時,聞到銀香球中的香味,辨出是用料上乘的開元宮中香,不禁有些好奇,想看看那車上的麗人是何等貴戚,於是褰簾看,見那麗人也正撥開簾幕看她,原來是去年被逐往玉津園的王湲。
王湲認出蕙羅,冷冷一笑,回手垂簾,矜持端坐,命內臣加鞭繼續前行。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