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通”建設幸福路 突擊隊長成殘廢
1
太陽已經升起來老高,彌漫在周圍山頭林莽間白茫茫連成一片的霧靄嵐氣,還遲遲不肯騰升離去。它們全像是在迷醉著,拂拂揚揚,飄飄蕩蕩,如雲似煙纏綿繚繞在半空間浮遊不定。
此時,不知道是從頭頂上的雲彩間,還是附近的密林裏,傳來了一聲聲動情的歌唱。一個男高音山吼一般,特意用了自己那粗獷豪放、亢壯有力的歌喉嗓音,在淒婉憂傷地唱著山歌《山高路遠》。歌聲裏充滿了哀怨惆悵,聲韻腔調顯得是那般低沉凝重,感人動情地酸楚愴涼。聽那震撼人心,穿透雲天的歌詞中唱道:
碗底大的壩子碗口大的天,
大蹄小蹄踩出路徑一串串;
走出來姑舅老表是親也是緣,
男婚女嫁生兒育女穿衣吃飯。
千年的古樹萬年的藤,
山高水險路漫漫,行路難!
水車嘎吱吱重複著古老歌謠,
公雞唱喔喔告訴你準確時間;
唱出了陳規陋習相傳千萬年,
日出日落莊院地邊睡覺種田。
千年的古樹萬年的藤,
山高水險路漫漫,行路難!
木犁鐵耙能吃能做是好漢,
生死富貴從來由命也由天;
日子吆數完了牛年數馬年,
生活吆過罷了今天盼明天。
千年的古樹萬年的藤,
山高水險路漫漫,行路難!
當是夏秋交替之時,看這秦嶺南部山區,層巒疊嶂綠意布空,遠山近水風光旖旎,處處雲裏霧裏,顯現出一幅幅天工畫師裝點描繪出精妙奇絕的山水風景畫卷,色彩豔麗,風情無限,儼然神秘仙境,桃源世界。這山這水自顧自在那裏呈現出各自的天香國色:蒼山莽莽,林海滔滔;險峻奇峰,霧海茫茫;懸崖峭壁,飛瀑湍流;深澗幽穀,泉水汨汨;雀鳥啁啾,蒼鷹淩空;山環水繞的山坡上層層梯地,片片茶園、桑園;青草叢中野花爭奇鬥妍,蜂登蝶舞;牛群羊群在林間安閑地吃著草……
淩空鳥瞰崇山峻嶺間,一條山間柏油公路宛若一條巨蟒長蛇在曲折蜿蜒。它翻山越嶺,逢水過橋,遇坡盤旋,一路來在位於清澗流水峽穀穀底的一座小鎮子上,這裏就是有名的南山黑虎鎮。一條嘩嘩啦啦流淌著的小河流水繞鎮前而過,它就是人們說的磨王溝。順著這條溝溯流再向上走,經由茅草叢生的逶迤小道十多裏,便可以來到山間少見的一片壩子上,真真一處崇山峻嶺莽莽叢林包裹下的真如福地。此時間,壩子上水稻飄香,水車在河岸旁悠悠地旋轉,把一筒一筒的清水翻傾倒在木槽裏流進水渠,水沿著渠溝在潺潺流淌。
2
這裏就是得天獨厚富甲一方的肥田沃土,美麗而富饒的磨王溝村。聽這名字,你就知道這條溝裏生產石磨。從前老祖宗以來,人們吃的麵粉就是靠石磨把小麥磨成粉子。這石磨就是由石匠用山石手工打鑿而成,當然這裏早就不再生產它了。現在雖屬閑置之物,農村人也都把它們保存下來,大家對其並不陌生。
這就說,曆史上這條溝裏所產石磨,石材質地好,成形個頭大,能做大磨而揚名久遠,這條溝也就因此而得名。早先前,這條溝裏就有好幾家曆史久遠的石材廠,都是財主家開辦。解放之後,當初剝削階級的所有財產轉移到貧下中農的手裏,石材廠幾經周折成為大集體企業,一直延續到人民公社當初那些年還在生產石磨。石材廠倒閉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文化大革命那時,打米打麵逐漸為機器所替代,人們也就不再需要這種落後的生產工具了。
此間,向陽的一麵山懷裏到半山腰間呈現出一個偌大的村莊,橫七豎八零亂地依山勢走向而建的房屋,有年代久遠的瓦屋、石板房,也夾帶有一些陳年破草房。它們有的密密匝匝擠湊在一起形成幾處院落,有的單家獨戶七零八落分布在山坡或山梁上。看樣子這村子不小,大致有個百十戶人家。這就是磨王溝的中心自然村,據說在這裏居住生活的人口,將近占到全村人口的一半;村裏分成七個村民小組,三個就占據在此地。
這裏的村戶人家多數姓杜,是為祖上一支根脈傳延下來所生的子孫。前麵已經介紹過,這地方山形水勝,青山綠水,算得上是深山老林裏的一處物寶天華、人傑地靈的世外桃源。解放初土地改革劃定階級成份那時,這裏就有三戶地主成份的人家,占有南山地主的一半。那偽鄉長偽保長就集中在這兒,他們的兒孫輩,解放前就有四人就讀於西安大學堂,出了四個大學生。其中一位,早在抗日戰爭時期就投奔到延安參加了革命工作。解放戰爭中,他隨軍西進,去了新疆做了大官,一家人都還生活在邊疆。也不知道解放後這數十年間,是壞了風水怎麼的?這裏人不再講究耕讀立業,孩子們全以輕慢態度對待走讀書成才之路,一部分人讀不起書,幹脆就不讀書,一部分人也隻讀了小學;讀到初中的孩子不多,高中畢業生更是少得可憐,至今還沒出過一個大學生。
改革開放這十幾年來,人們在黨中央所施行的發展經濟新時期大政方針的宣傳教育下,終於清醒明白過來,解放了思想,改變了觀念,那就像是瘋了一樣要脫貧致富,走發財之路;先時是要把自己搞成“萬元戶”,現在又提到了“奔小康”的高度,那就是百萬元、千萬元一戶人家。人們在新的經濟體製和政策的感召下,打個不恰當不確切的比喻,十足就如一群長期以來被關鎖在鐵籠子裏的野獸,一時間拚搶著衝出敞開的牢門來,個個變得異常興奮凶猛,麵對財富瘋狂起來,甚至到了不擇手段不計後果的程度。為了錢,人們迫使正讀書求學的少年,也包括少數兒童,走出家門去往大都會打工,出賣勞力掙錢。村子裏輟學適齡兒童少年越來越多,文盲也就越來越多。
可就是,市場經濟偏偏就不知道同情這些隻有勞力出賣,而不懂得啥叫“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人,改革開放的豐盛大餐美筵就不是給農村人所準備下的。說實在,講具體,改革開放以來,給村裏帶來的所有最大變化,也就是土地承包到戶,返回到解放初期那幾年的樣子,農民不再時時刻刻受到公公婆婆的嚴格管束,自由自在耕田種地。集體散夥那陣子,連曆史上打土豪分田地那時,沒收地主家得來的一座水力造紙作坊、一座水力磨麵打米坊,也全承包給了個人。論集體企業,那可就是一幹二淨,一無所有。
這就說到,黨和政府幾年前就在號召說,“要想富,先修路”,要搞路通電通電訊通“三通”建設。村裏當緊要修的這條從鎮子頭過境公路連接過來的村級公路,僅僅隻有七公裏長,集體沒有錢,要靠家家戶戶來集資;群眾口袋裏掏不出錢來,也就隻能紛紛奔往外地去打工,掙回這火焦火燎急著要交的錢。修路一時間也就成了紙上談兵,久議不決,隻能先晾起來放在一邊。
此時,在流經鎮前的小河流水一旁的山間小道上,匆匆忙忙走來了一高一矮兩條漢子。他們是鎮黨委書記關華同誌,還有一個就是他的搭檔,新提拔上任不久的副鎮長兼辦公室主任申山彪,他就是磨王溝村當地人。他倆要趕到村裏來,趁秋收前這段稍為不太忙的空閑時間,抓緊許多外出打工人回家來準備秋收的這點機會,主持召開一次全體村民大會,討論研究該村的修路大事,提前趕早製定出今冬明春村裏公路建設的具體實施方案計劃,督促督辦必須趕在春節前通車。
自從前些年縣委決定要在全縣搞“三通”建設以來,全鎮所有十個村,有九個村修通了村級公路,解決了山裏人祖祖輩輩出行難的大問題。唯獨磨王溝村道路建設還在議而不決中,成為工作中的老大難。鎮黨委和政府年初在部署安排做全年工作計劃時,就把磨王村溝村修路一事,列在了全鎮要為人民群眾所辦的十件好事之一。眼看著八個月時間已經過去,逼得領導確實是坐不住了,不得不提到當前壓倒一切的議事日程上。這不是,鎮上的第一二把手,親自趕來主持召集會議,說明修路這件事就不同於尋常重要。
他倆悠然自得說著話,低頭款步在兩邊綠草叢生山間小道上。眼看兩人就要邁步踏上這片壩子的時候,迎麵突然傳來了一陣剌人耳朵豬的嚎叫聲。猛抬頭,見兩條大漢正拿杠子抬了一頭豬,從村裏慌慌張張走出來了。這肯定就是誰家在把喂肥的活豬,抬往鎮上去出售呢。豬身上的所有重量,這會兒使抬它所用的繩子勒得自己的皮肉受不了,因此才這樣直起嗓子來厲聲嚎叫,震動了一座村莊。
兩位領導認得抬豬走在前麵的這位大個頭,老早望見了就立即把雙腳停在道邊上打招呼,“勞實啊!又出槽了一口哇?”
“呦!是兩位領導呀,你們來得早哇!”前頭這個一邊忙不停地吆喝著回答,一邊照應身後這位,慌忙將這頭抬著的大肥豬也照路邊上放下。
仔細看,關書記稱“勞實”的這位一米八十上下的漢子,他滿頭大汗,忙著從豬背上綁著的繩套裏抽取出木杠拄在地上,叉開雙腿站立下來揮幹淨滿臉淌流的汗水,嘴裏喘著粗氣,說:“二位領導吆!你們看麼,喂豬的時候生怕喂不肥它。喂肥了又這樣淘神,得把它抬出去才能變成錢來花!”
書記嘿嘿笑著回答:“所以說,你們村這條公路哇要得緊哪,當緊得修。有了路就可以用車來拉,不必花這麼大的牛力氣再來抬它們了。”
“這不是,我們兩個今天專門抽時間趕來,就是要和村上商量修這條路呢!”申山彪湊過來和勞實這樣說明白。
他這才顧得上在怨聲裏,說:“你這基幹民兵連長,也算是村委會班子裏的成員一個。咋!你是去賣豬呢,還是返回去先開會?”
關書記也忙著朝勞實解釋,說:“鎮黨委幾個人碰頭商量過,村裏這等修路大事可不比一般,也算是個宏偉的大工程。想讓你哥村長這個老複轉軍人、老共黨員來當總指揮。你麼,也是在部隊當過兵的共產黨員,那就是修路的突擊隊長。你看咋樣?黨組織想看看你們兄弟倆,能不能在這項村子裏的巨大工程建設中,真正發揮起到一個共產黨員的先鋒模範帶頭作用。”
“這沒問題!會你們先開吧,我一會兒就回來了。這買賣是和人說好定下來的,不會耽擱太多的時間。”
這裏說著話,兩人又抬起這口豬向前奔走,那一路上豬的嚎叫聲,也算是驚天動地。
3
這天的會場,就設在磨王溝村人煙密集的一座大院子旁的一棵傘蓋似的大白蠟樹下。這裏原先就是生產隊的大曬場,土地承包到戶經營後,考慮到當今社會時不時召集群眾開會是必然的事,也就把它保留下來,屬集體所有。除了這片地之外,集體財產全分光分盡可是啥都不剩了。
寬敞的院壩上,在靠近大樹下擺放著一張四方大木桌,幾條長木凳,圍坐著村幹部和鎮上來的兩位領導。所能夠到會的全村男女老幼五六百口,圍繞幹部四周緊挨緊擠著有坐的,也有站的。
主持會議的村長杜老成,首先站起來拿雙炯炯有神的目光掃過人頭躦動的會場,高聲宣布會議開始,介紹說:“今天,鎮上的關書記、申鎮長前來參加我們的村民大會,讓我們鼓掌歡迎他們!”
說著,他帶頭拍響了巴掌。群眾也跟著他鼓起掌來。可就是那掌聲稀稀拉拉,顯得並不熱情,更談不上熱烈。
看上去年齡近乎就在六十歲的杜老成,本來個頭高大,人老了也就佝僂起腰背。他高鼻梁,配上一副濃眉大眼,顯得黝黑清瘦的臉上充滿了自信的暢笑。這時候,他又好象是在過分難堪中,手裏不停揮舞著那杆時時不離身的旱煙袋,豁開寬厚的大嘴唇嗬嗬大聲笑著,也難掩飾過臉上所表現出來的尷尬神色,隻好來了一句表示安慰,也是活躍氣氛的話,“大家早上,恐怕是全沒有吃早飯吧!”
接著,他聲音洪亮地講開了,說:“今天,我們把父老鄉親請來,是要共同討論研究決定我們村上的一件大事,就是修咱村上的公路。這條路先後說了三四年,勘測了三遍,製定好方案,就是定不下來,也沒有那麼多錢,不敢動。不管咋說,這條路非修不可!政府和上級黨委在號召我們,我們也從思想上認識到這些大道理;要想富,先修路;道路通,百業興,這條幸福路確實要得緊。改革開放要我們發展農村經濟,就得把致富路修到村裏、修到家家戶戶的門口;解放生產力,要搞‘三通’建設,路通電通電訊通,擠也要擠到山外大社會的邊邊上去,那樣才好發展,好生存。今年以來,鎮黨委、鎮政府支持我們,把磨王溝村的公路建設列為鎮領導今年為群眾要辦的十件好事中的一件,納入計劃,畫上藍圖,寫在鎮黨委的決議文件上。這就是為民辦好事、辦實事。我們一定要積極響應。這可是在為咱們自己修幸福路致富路啊!是一件造福當代、恩澤子孫、利國利民的功德事。下麵,那就歡迎關書記給我們大家講話!”
關華站起來清清嗓子,說:“要講的,杜村長剛才都講了。我是來代表鎮黨委鎮政府和父老鄉親表示個態度的。我們堅決支持村幹部、村委會這個大膽舉措,大搞我們自己的‘三通’建設。‘三通’是縣委在四年前‘三幹會’上的決定精神,全縣所有的鄉村都貫徹執行得差不多了。你們村麼,這意見那意見,七岔八岔思想認識不統一,也讓我們這些當領導的感到惱火頭疼。多數人堅持從鎮上大公路接過來,沿著這條溝不用翻山越嶺修七公裏,那樣確實花不上幾個錢,就讓全村基本上通了公路。可是,一部分人堅持要修十公裏,沿著七公裏再修三公裏,讓全村所有人戶都通上公路。兩個意見爭論不休,扯到鎮黨委去。我們調查和實際考察了多次,集思廣益認為該修十公裏,一直把路修到村支書家大門口。這樣是要多花了許多錢和勞力,但那樣值得。為什麼呢?有了這七公裏路,全村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家都可以受益。那還有這山腦腦上的三戶人家該怎麼辦?永遠要靠兩條腿麼!更何況這三戶中有兩家是咱的村支書申山豹和副鎮長申山豹兄弟倆。他兩個可都是咱們的領導,修路這種經天緯地的壯舉,肯定就不能忘了他們吧!”
有青年立地大聲,問:“不是說,鎮上支持我們修七公裏的意見麼!怎麼又變卦了?多修一點不算啥,也行啊!可是那三公裏都在明晃晃的山崖上,得用炸藥開山放炮,硬骨頭難得啃哪……”
關華連忙用手勢製止,說:“小夥子,你先莫急嘛!聽我說……”
又有人在質問:“不是算過賬了麼?多修三公裏,還要修一道十九米的跨澗石拱橋,所花的人力物力財力,完全可以用來為這三戶人家搬家,搬下這壩子上來住麼!這樣的話,就從根本上徹底解決了他們生產生活不方便的大問題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