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是三戶,實際上隻有兩戶。申山彪副鎮長的兒子在新疆工作,女兒工作在縣城,一家人都遠走高飛吃了皇糧。我看,他們的子子孫孫也不會再回到這山上來住。還有一家貧困戶的爛草房,早就要改朝換代往這壩子上搬呢!剩下唯一的一家就是申支書,確實是家大業大房子多,他舍不得離開老窩是不是?”
人們七嘴八舌忙著插話在說。
“可他是支書麼,就該要替全村人想想啊!多修三公裏外加一座橋,多花十幾萬到二十幾萬冤枉錢麼!村裏人都還窮,勞力也是錢哪!”
有人卻不以為然地照著講話人,提醒他說:“你也沒好好想想,支書那一院房子倒是能搬。你就沒看看,他家那些老祖墳搬得動搬不動?那裏躺著他們的老先人,不祧之祖,龍脈風水寶地,那可是動都不敢動!”
“是的是的,墳倒是可以搬,就怕是那片祖墳地上的風水搬不走,也不能搬。”
“正因為有了這處難得的陰宅龍脈,老祖宗躺在上麵才成全了他兄弟倆,都讓他們當上了共產黨的官,那可是拿錢買也買不來的龍穴寶地呀!”
關華緊皺眉頭,揮動雙手製止,說:“你們這些傷害感情、作踐人的話就不要再說了,好不好!你說東他說西,這意見不是吵了好幾年麼!爭來吵去把修路的大事擱置起來。我讚成鄧小平同誌的那句‘不爭論’的話。定下來就摔開膀子大幹,不要再爭爭吵吵了。過去毛主席在世時,為姓‘資’姓‘社’爭論了幾十年,爭得結果時間爭過去了,爭得我們比別人落後了幾十年呀!鄧小平‘不爭論’這話,可是得人心順民意啊!”
他急得喉嚨眼裏的痰在上湧,不得不咳嗽了一聲,吐口濃痰在地上,隨即用腳跐掉,慌忙抬起頭來,說:“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大夥一個好消息,縣委書記劉明輝同誌批條子,從縣財政局撥給磨王溝村修公路專用款六萬元支援我們。”
群眾乍一聽,歡天喜地拚命鼓起掌來。
關華連忙深情地解釋,說:“劉書記聽說你們磨王溝修公路的事,感慨頗多。”
他拿手指頭點指在迎麵坐著的一排人的臉上,意味深長地說,“你們一個個聽好聽明白。劉書記說,那深山老林的山頭上一下子出了兩個共產黨的官麼,路一定要修到那山頭上去。沒有錢,他給。這不是,他大筆一揮就批給咱六萬元嘛!你們知道不知道,他這裏所指的‘兩個官’,當然是申山彪兄弟倆個!支書,平常人們習慣這樣叫,全稱就是黨支部書記,那就是黨組織根基上的官嘛!你們村可是走了好運,全得益這兩個官。我算了一下賬,用這六萬元買雷管炸藥,還有水泥,修路修橋是用不完的。反正我們的勞動力是自己的,不算錢麼!”
“這也就是說,縣委劉書記是衝著申山彪兄弟倆的麵子,才給我們村撥了這六萬元修路專用款。我們群眾百姓全是在沾光啊……”
人們高興地紛紛議論起來,會場上一時間混亂不堪。
有人站起來高興地說:“我提議,咱們來給這條村裏未來的公路取個名吧!”
村支書申山豹坐在那兒白了這說話人一眼,拉長腔調說:“瞎鬧騰啥!八字沒見一撇,娃子還沒生下來就先取名,硬是在胡說八道!”
那人不以為然地說:“啥?當年修陽安鐵路,還有襄渝鐵路,我們這裏好多人都是民工團的,就是先取名後修路的。”
有人在問:“那,你就說,該取個啥名字好呢?”
人們看到,已經趕回來坐在人夥中的杜老實大聲笑著,說:“就按共產黨說的,叫它富民路或是致富路吧,叫幸福路也好……”
那人說:“要有意義才行。叫致富或富民路的實在太多太普遍,也算不上特殊。我看就叫它書記路吧!這名字稀奇,也不曾有人用過。”
“對!咱沒錢修路,劉書記親批專項專款六萬元給了咱們。把路修成後,就應該吃水不忘打井人。共產黨不興拿人名給路命名,那就把劉書記在黨內的職務稱呼用上,要讓後代子孫記住這事才行。”
周圍人聽說後,一起鼓掌,表示讚成。
說這話的是一位老太婆,聽她繼續在說:“還有就是咱關書記說的,這山上一下子出了兩個共產黨的官。正因為如此,才把劉書記深深地感動了,也才肯給咱們村修路批了這六萬塊錢。不管說到天上掉到地上,取‘書記’這個名最好!”
申山彪聽後深深地點了點頭,忙著站起來,說:“我看就它叫福紀路吧!不應該叫書記路。我指的這是福分的‘福’,紀念的“紀”。讓路給我們全村帶來福氣福分和幸福生活,我們永遠記住共產黨,記住劉書記。”
關華笑聲裏點頭稱讚,說:“讓你把‘書記’改成‘福紀’,兩個字全這麼一改,改得好啊!書與福是諧音,記和紀更是同音了。”
關華向大家大聲宣布:“我同意申鎮長的意見,這路就叫福紀路吧!這橋也就叫福紀橋好了。將來打路碑,寫碑文就用上這個名字。這事就這樣定下來!”
緊接著,他又說:“經我們和村上同誌共同研究,築路的總指揮是杜老成。成立一個突擊隊,負責打眼放炮和架設石拱橋。隊長由共產黨員基幹民兵連長杜勞實擔任。大家有意見沒有?”
人們一致表示讚成,拍手叫好。
村長興奮地走站到桌前,做最後的總結講話,高聲道:“這就是說,大家都同意修這條十公裏的路,再沒有反對的意見。那好!現在讓我們先做好方方麵麵的準備,等收了秋,種了地,就開始動手修路。”
一直就坐在桌子後麵的申支書,這時候站起身,滿臉微笑著點頭朝前麵走來。他是一隻獨臂,個子不高,拚命地舉起那剩下的一隻右胳膊,親和地與大家說:“這修路就不是一件簡單容易的事。經黨支部和村委會一起研究選拔出來的突擊隊員,他們開山放炮要當炮手,就必須去到公安局接受專門的培訓訓練。這還得要提前買水泥、炸藥,購置工具等等,做好一切必要的準備工作……”
他還有一肚子話,要在大會上當著群眾的麵來講,起碼應該代表黨支部對縣委書記千恩萬謝。可是,他卻被關書記伸手給擋下來了。
臨散會之前,關華書記趁這機會特意把杜勞實喊上前來,握著他的手和大夥說:“杜勞成、杜勞實,兄弟兩個共產黨員,哥哥是築路總指揮,弟弟做築路的突擊隊長,這回就要看你們兄弟兩個了!我想,這是人民群眾對於共產黨的極大信任,也是對你們兄弟二人的器重。我相信你們一定不會辜負了黨組織對你們的希望重托,在當前改革開放這場偉大事業中稱英雄做好漢,那就要看我們共產黨員的模範帶頭作用發揮的怎麼樣!”
4
這就說到,自從磨王溝村開工修路兩個月時間以來,工作進展得超出尋常的順利。全村組成的三四百口勞動力,在杜勞成村長指揮帶領下,已經基本打通了河穀七公裏公路路基,勉勉強強也能行車。現在,正集中力量在攻克最後山崖上那三公裏難關。
看這坐落在高高峰頂下山坳裏的一大院房子,倒十分像是緊緊摟抱在周圍嵯峨青峰懷裏不肯釋手那樣子。這裏就申山豹兄弟倆祖業所在地,屬於弟弟所有的老屋僅僅隻有間半,整座新院子為哥哥所有。
這裏原先就是生產隊那時的大隊部,有五間公房和大曬場。土地承包到戶那會,這些東西都不需要了。也無法分割給社員群眾,隻好作價處理給近鄰。三戶中也隻有黨支部書記申山豹有條件也有資格購買,價格自然是不會太貴。
申支書將這五間房子連同門前的大曬場買到手之後,把房子翻修改建成兩層小洋樓,一下子顯得威風氣派多了。這又順便圈圍起大院牆,做成高大的門樓,安裝上鐵大門,儼然一座新時代的莊園。
群眾說支書家祖墳地理位置風水好,這也不假。兄弟倆在壘好院牆之後,順便也就將院外不遠處的祖墳重新整修了一番。給近代的父母、祖父母建造起兩座高大的墳墓。這洋氣的小樓院落,和這不一般的墳墓,可都是這山裏別具一格,最新潮最時尚的宏偉建築。這就是申支書家搬不動,也舍不得搬走的根源所在了。
5
冬季的早晨,天微微放亮。天地間混混沌沌白茫茫一片,濃厚的大霧讓人不辨東西南北。
這就是陝南特產巴山霧,如雲似煙,鋪天蓋地;渺渺茫茫,如夢如幻。那就像大海狂濤一樣的洶湧澎湃,纏綿遊走填塞滿峽穀山澗溝壑,帷幕那樣遮蔽住分布在其間的莊戶田園莊稼地,也把人壓在它的身下喘不過氣來;隻把那些高高的山峰托舉在滔滔不絕的惡流巨浪之上,在雲裏霧裏顯現出身影,依如沉浮在汪洋裏的礁石或島嶼。濃厚的大霧,長時間無終無了地蓋捂著大地。每年,也隻有夏季來臨,它們才無奈地逃躲般避開浮遊上大山高處,依然在那裏纏綿流連。春秋,也包括冬天無霜的天數裏,除非是風來了雨來了,它們才不會出現。其它日子裏,它們總是在早晚間不知不覺就把烏煙瘴氣,所有的陰霾布滿在人間。
不過,這雲濤霧海同樣也就把大山處處美化裝點,讓這山這水美輪美奐,恍若仙境。早就有文學作品,如《霧都茫茫》、《雲霧山中》的歌者筆者高唱其美不勝收;畫家神來妙筆對其描繪出一幅幅丹青水墨畫;旅遊攝影家站在空中高得山尖拍攝下一張張霧海風光圖。便都是這般地陶醉人心,招徠世人,引人入勝。也令無數局外人對其容顏矚目關注,慕愛垂青;無限向往,稱頌不已。其實啊!居住在其中的人們,卻是煩透心地恨透了這莫明其妙無邊無際的大霧。它雲遮霧繞,讓人們望不見天日,看不到外麵世界。難道不是嗎?隻要你讀過讀懂“蜀犬吠日”、“霧裏看花”這樣一類成語或詞彙,你就不難理解這般永無休止地長時間,深陷在無終無了的茫茫大霧迷漫之中,人們的那種千般無奈和萬種困惑了!
杜家廚房間燈火通亮,燈光由敞開的門裏影影綽綽照見杜蛾、杜鵬姐弟倆身背書包,脖子上係著紅領巾走出門來,姐姐牽著弟弟的手歡天喜地的跑著。
燈影裏,那母親趕出門外來叮嚀,拉長聲音說:“放慢點!剛放下碗筷,飽肚子走快了會鬧肚子疼的。”
她就是年齡在四十多歲的史月愛,隱約裏見她留齊耳短發,身材高而苗條。她衝對著杜蛾的背影,喊:“把錢帶好!別忘了割塊肉回來……”
弟弟邊走邊偏過頭來問姐姐:“買肉幹啥?這又不逢年過節的。”
“你猜麼!”姐姐笑吟吟要弟弟來猜,見他回答不上來,連忙說,“今天是姐姐生日哩,晚飯做好吃的呢!”
這時,隻聽得“吱-吱-”,一聲聲哨音從附近山坡梁上傳來,一個洪亮的男高音在喊叫,說:“上工囉!上工囉!上公路去的聽著,天越來越短,為了節省時間,中午飯各家送到工地上來吃……”這是杜勞成在催群眾出工的聲音。
杜勞實肩扛長長的鋼釺子,手提八鎊錘開了大門走出來,到工地上去。他邊走邊朝廚房對妻子交待,說:“午飯就讓娃子們來送好了!地裏草也得要鋤。”
史月愛趕到門口來,應和著。
6
黑虎鎮上一兩百戶人家,石板鋪成的一條彎彎曲曲的街道,僅能通過一輛解放牌卡車。黑虎鎮中學就坐落在鎮子一旁。
此時,學校正在課間休息,操場上處處可見同學們在作遊戲或者是在鍛煉。
初三一班教室外,杜娥和一幫子女同學在跳繩子。杜娥跳著數著,同學們也在幫她數著。在她那張紅撲撲的臉上冒著熱氣,紅領巾隨著她的跳躍一起一伏在胸前有節奏的蹦打不停。這時才看準她一身冬裝校服,左臂上戴著白色的少先隊幹部標誌,那上麵有三條紅杠,她就是學校少年先鋒隊大隊長。
7
磨王溝小河冬天水流不大,山坡上滿目蕭條,一股股朔風吹過,枯敗的樹葉瑟瑟落下,和著地上的落葉在山坡林間嘩嘩翻飛。抬頭可以望見,四外山頭上都有皚皚積雪。
轟隆隆傳來磨王溝修路的開山放炮聲。
沿著河穀新修出來的公路走來,穿過一道正在架設的小橋,修路大軍正艱難地鏖戰在陡峭的三公裏盤旋向上路麵上。山上山下紅旗迎風招展,挖钁聲、鐵錘擊打鋼釺子的叮當聲連成一片,和著勞動號子在山澗回蕩。
看這公路有一段要爬過一道小山嶺脊,這裏全是堅硬的岩石。沿著路基所形成的公路雛型,山坡上凡見有平滑的山崖或大石塊上,都見有拿白粉灰寫下的標語口號。諸如:改革開放,建設四化;這裏是我家,建設靠大家;路通、電通、電訊通;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美畫新山區,等等。還有幾幅紅布做成的橫幅標語,上麵貼白紙黑字,寫著“要想富,先修路”、“電燈電話,有了機器省得人背牛拉”這些字樣
在一處峭壁上,身材魁偉、臂大腰圓的杜勞實,正和一個小夥子捉對兒打炮眼。他的動作那樣熟練有力,雙臂掄圓了八磅重的長把鐵錘,一下接一下不偏不倚準確地砸在了轉動著的鐵釺頭上,有節奏地發出震山的叮當聲響。寒風中,他照樣渾身是汗,把那件破舊的軍用黃棉衣丟在一邊的大石塊上,身上隻穿了件軍用絨衣。遠看,他們那頭頂上在騰騰冒著熱氣。
再看這整個工地,人們多數脫去臃腫的棉衣,穿著單薄衣服在忙忙碌碌。
一聲長長的哨聲響過,人們看到一個頭戴柳條帽,手中揮舞著一麵小紅旗的人,站在山頭上喊著,說:“各要道警戒,大家注意,點炮了!點炮了!”
這聲音老而喑啞,顯得聲嘶。那是充當警戒哨的支書申山豹,在通知工地上的人們知道要放炮了,招呼大家找地方躲藏起來。
喊聲過後,轉身間支書已經躲得沒了蹤影,整個工地上也不見勞動的人影。
懸崖下,杜勞實和那個結伴打炮眼的小夥子手裏持著煙頭,分頭朝兩個方向,動作靈活又麻利地點燃了一節節引撚。
兩人由不同方向躲藏起來。引撚冒著火星在迅速的燃燒著……
轟、轟,接連幾聲震天動地的炸響,連環雷那樣拖著長長的餘音在山澗山頭上隆隆地吼叫回蕩。緊隨其後,石星雨天女散花般從四麵八方半空間落下,帶著風聲砸落在漫山遍野的林木間,發出劈哩啪啦一片驚人的聲響。
幾分鍾過後,當炮口上硝煙騰空飄散,山頭上申支書又冒出頭來,連聲在喊在問:“勞實嗬,怎麼搞的!點了六炮還是五炮?咋隻響了五聲,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