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炮。你先別過來,還有一炮沒有響呢!”勞成仰起頭來在高聲回答他。
“咋球搞的,是不是啞炮了?”申支書說著話,趕忙朝後縮回身子去。
躲在近旁山石或大樹身後的人們先後露出頭臉來,紛紛朝濃煙彌漫的崖頭下緊張地張望。同時,人們也把目光投向勞實他們。有人在喊問,有人在瞎嚷嚷。
勞實大著膽子從趴伏的地方站起身來,卻朝身後的同伴擺著手,自己想走攏過去看看。
“回來!”背後傳來一聲斷喝,那是杜勞成命令式的聲音在幹涉製止弟弟。
勞實隻好收回邁出去的腳步,就地坐了下來。
這時,手握一麵小旗的申支書已經繞道下到人堆裏來了。這裏是拐彎處剛修成的一段公路路基,一時間數百人全聚集在這裏。
看這申支書,人長得矮小精瘦,和村長差不多年齡,五十六七歲的樣子。他和村長站在一起來,顯得他比他截然矮了一小半。他身著一件栽絨領黑燈芯絨麵短大衣,腳登翻皮毛皮鞋,已經破損。
這會兒,支書迫不及待地匆忙間朝勞實身邊走來。人還不曾走攏過來,就聽他在罵罵咧咧吵嚷,“真他媽的奇怪,它為啥就不響呢……”
“奇怪啥!放炮有啞炮這不是啥稀罕事。”身後的村長衝著對方的脊梁這樣咂嘴說,忙著和他解釋,“你我弄這玩意可是玩得多了!那就應該懂得,這和咱們當年搞的軍事爆破作業有所不同。也就是說,這麼一次得要連著點放好幾炮,說不定先炸響飛起來的石塊,把還沒來得及爆炸的炮口引撚給砸壓打滅了。”
聽支書跟著,也說:“真要是把它砸滅掉,那可就好了!要是砸不滅的話就成了隱患,這一下惹得麻煩那可就大了!”
注意再看這位村長,頭發已經斑白,臉上皺紋像是塊完整的核桃皮那樣,年齡看樣子是比支書要大一點。他身板瘦削,麵容蒼老清臒,但神情依就顯得矍鑠,深邃的一雙眼睛卻那樣有神。他趕上幾步扶住支書的肩頭,把他拉向一處大石頭上並肩坐了下來。直到這時,才見他把背在身後的那隻左手拿過來,把攔腰豎提在背後的一根竹杆旱煙袋隨之倚靠在肩頭,蹾放在麵前的地上。
這煙袋杆約一米多長,銅嘴銅頭鋥亮。他掏出煙荷包裏的旱煙葉填滿煙鍋,就近旁的一堆冒煙的柴火堆吸燃煙後,有滋有味吸起來。
申支書把小旗插別在栽絨大翻領的領口內,隨即從口袋裏掏出一包過濾嘴香煙,喊:“勞實,過來抽煙。”即便把這包煙扔給他,“勞駕,散發一下!”
勞實把煙接在手裏抽取出一支,先照支書嘴裏塞喂過來讓他叨噙住。然後,他再一支支抽出來遞給周圍人,直到把一包煙全部發完。
支書就便彎下腰,勾起頭來把煙頭對著村長抬高起來的旱煙鍋將其吸燃,美滋滋地吞吸起來。他這又忙不迭地照鼻孔裏噴射出兩股白煙,在咳嗽聲裏仍忍不住抱怨,說:“真他媽的倒黴!”這又眨巴著一對發愁的眼睛望在村長臉上,問他,“總指揮,你說這該咋辦呢?”
“咋辦啥?停下來等麼!先讓大家回家去休息。開工這幾十天以來,大夥可是忙得沒喘一口氣,連放屁的工夫也沒有,誰也不曾耽擱歇息一天。剛好碰上這件倒黴事,就讓大家回去搞一搞當緊要處理的家務事吧!”
“這咋得行!咱倆可是代表村委會、黨支部給鎮黨委當麵做下保證,那就是軍狀令,必須趕在過春節之前,讓公路全程通車……這麼一耽擱!”
“那你說咋辦?不把啞炮排除掉就存在危險。咱們不能拿人的生命去開玩笑,當兒戲吧!”
“讓勞實他們先上去排麼,他們都是經過公安上訓練過的。”
“不行!他們訓練是訓練過,可就是缺乏實戰經驗,沒有具體操作過。要他們這樣幹,簡直是在拿生命冒險。萬一出了問題,你我誰也負不起這個責任……”
“那你說咋辦……”
“我不是已經說了,那就是堅持等,等到啞炮自己爆炸。這當然需要時間,還不知道它到底在哪一天才能夠自行爆炸。”
“這不是在瞎等麼?你不知道它是炸滅了,還是沒有炸滅,這樣等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要上那就是我上,咱們在朝鮮戰場上當過爆破手,可都算得上是內行。”
“你去?”不等勞成把話說完,支書拿眼乜斜了他一眼過後,長歎一口氣,“老夥計!老班長!我們老胳膊老腿的,這可不是在四十年前,你可以背著我一口氣跑出幾十裏路外,立功受獎那陣子……讓你這棺材瓤子上,簡直成了笑話!”
支書說完話,狠命地吸著嘴上的煙,任由那麵高挑的小旗在他倆頭上飄蕩。好一陣過後,他又問:“要不要開會碰頭商量一下?”仍然是在征詢村長的意見。
村長嘴裏吸著煙隻顧得納悶沉思,聽支書又在問自己,不緊不慢地說:“商量啥呢!說了,由我上就由我上吧!反正我這條老命不值幾個錢……”
“你這是把明白揣在懷說糊塗話,真個是要拿自己的老命在開玩笑!明明知道有危險,自己人老了對付不了……”
“人老了,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是一個人。自己吃飽全家人不餓,不用跟人交待,討那麼多的麻煩事……”村長拿深邃但卻有點渾濁的眼睛盯住支書,是在敘說自己不成道理的理由。
蹲在地上吸煙的勞實,猛地站起身來,把煙頭丟在地上用腳狠狠踩滅,不耐煩地插話,道:“我是經公安局專門訓練過的炮手,按現在提倡的責任製來說,自然有我呢!”說著,他丟開身上披得破軍用棉襖,就要上去排除啞炮。
正在這時,山腳下傳來唧唧喳喳說笑聲,有人在大聲朝山坡上喊“開飯了”!
支書忙喊住勞實,阻擋說:“勞實,不忙,吃了飯再幹不遲。趁吃飯這工夫,大夥好好再來合計一下子,看能不能想出其它啥子更好的辦法。”
山坡小徑上陸續爬上來一群老人孩子,有的手裏提著黑瓦罐拿著碗筷,有的雙手端著飯盒或竹籃。老少一路走來,說說笑笑,吵吵嚷嚷,好不熱鬧!
正休息的人們,先後見到家人送上飯來,連忙迎上去伸手接住,找一處幹淨些的地麵,掀開竹籃蓋布拿出餅大口吃著嚼著,或放下瓦罐在地上盛出飯來……
杜娥提著搪瓷飯罐喘著氣爬上工地來。
勞實看到女兒後忙起身迎住,接過飯罐揭開蓋看一眼,嘿一聲嚷嚷,“酸菜麵,好香嗬!”見女兒臉上爬滿了汗珠,忙用自己幹淨些的手背替她揮去額上、臉蛋上的熱汗。
勞實翻過罐蓋來撈麵條的時候,問女兒,“咋這麼多呀!你們吃了沒有?”
“我和弟弟先吃過,從這兒去學校呢!娘說,這飯有二爹的。”
她回答著,站在那兒拿眼環視一個個人堆,“咋不見二爹他人呢!”連聲喊叫,“二爹,二爹,吃飯呀!”終久不見回音。
有人說:“人早走了,說是回家做飯吃了再來。”
杜娥探頭朝山下張望,果見二爹向家裏方向走去,跺著腳道:“二爹這人!真有點……”她吞咽回到嘴邊的話沒向下再說,因為女兒瞧見父親一臉的不痛快。
趁父親吃飯這工夫,杜娥拿起工具到工地上去出土。她一銑銑鏟滿荊條框子,擔了倒在路外去。
正嬉鬧成一團的小朋友們見此,也學杜娥的樣子,爭搶起工具鏟著、抬著。沒有工具的動手去搬石塊,推滾到崖下,望著它們一個個從山坡上飛落而下,在小河裏擊濺起高高水花。孩子們一起拍手,歡呼聲裏笑著鬧著。
“支書大哥,嫂子送啥好吃的?咋不見你吭氣呀!”勞實喊問申支書。
“蔥花油餅,來一塊吧!”支書舉起手中吃了一半的一角餅晃了晃回答。
“沒有送稀飯吧?來,咱的酸菜麵湯多著哩!給我哥送來,他沒吃,你來吃吧!”勞實這樣邀約對方。
支書放下正吃的餅在籃子裏,手提竹籃忙著快步湊過來。兩人頭對頭蹲下身子,這就交換著吃起來。
支書用一隻手端著搪瓷罐,舉起來連吃帶喝。
勞實問:“味道咋樣?”
“這還用問!你家月愛的飯我又不是沒吃過,多的回數連數都數不過來。”
申支書說著話,一眼瞥見獨自一個人在附近勞動的杜娥,忍不住連連盯住多看了好幾眼。隻見她圓圓的臉蛋,紅潤得又如蘋果一樣逗人喜愛。她幹活那樣認真,動作協調手腳快。那紅紅的小嘴巴抿得緊緊的,一雙大眼睛隻盯準手頭工具和腳下。她身材雖說不算高,卻也顯得婷婷玉立。姑娘留短發學生頭,益發使人變得精精幹幹。最嫵媚動人處,是她那偶爾抬起頭來張望的一對明亮的大眼睛,顯得聰穎、乖巧、和善,和著嫩白的臉一起泛出天真無邪的微笑。盡管看起來,她還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卻也如出水芙蓉那樣姣美迷人。
申支書看得有些發呆,心有所動。他驀然回過神來以後,若有所思地突然間問勞實,“女兒多大了?”
“十五歲。”正在忙著吃喝的勞實順便一句。
說著,他倏忽想起,忙又補充說:“今日剛滿十五歲,是生日哩。晚上去家裏喝上幾杯,共同祝賀我女兒滿了十五歲!”
申支書心不在焉地諾諾答應,道:“這孩子有出息,將來準會飛離開咱這山溝溝……不會跟你我這樣,當了那麼多年兵,吃盡苦頭,因為沒有文化,最終還得要落槽在這深山老林裏來!”說罷,他連連不停地搖頭歎氣。
“是嗬!鄧小平改革開放,提出了‘科教興國’戰略。說是,少年智則中國智,少年強則中國強,少年富則中國富,少年進步則中國進步。改革開放的今天,發展經濟靠人才,四化建設靠人才,咱山裏打翻身仗需要人才、需要技術。或許他們會出息些,我們不能一代代就這樣困在山裏窮下去!”勞實這樣意味深長地說,“明年她初中畢業升高中,能行的話就報考中專。”
“我看,最好是能把娃子們供幫到上大學,那才好呢!”
“家裏窮麼,等不得了!急功近利能供養成一個中專畢業生也不容易,等她出來能工作,拿了錢好來幫她這個弟弟多讀一點書呢!我們這一輩子算是瘸子腿就意了,娃子就是希望,就是盼頭。他們若能讀書成才,取得高學曆飛出去,父母也就能跟著沾點光呢!就像你家山彪二哥一樣,一家人全吃上商品糧,脫離了苦海。”勞成和支書一點也不保留地說著自己的心裏話。
“靠他那點本事咋得行!壓根兒是沾了共產黨的光,占了便宜;能拿錢給婆娘娃子買上戶口,兩個娃子才有機會招工的招工,參軍的參軍。這兒子倒是很有出息,當兵時表現不錯,按城鎮人口提了幹,轉業在新疆地方上當了國家幹部。”
兩人正侃談到此,聽那邊孩子群裏哭叫起來,分明傳來一個啞巴哇哩哇啦生氣的嚎叫聲。
申支書絲毫不假思索,忙著爬起身走過去看,見送飯來的啞巴兒子,被幾個小點的孩子按倒在地,扒拉開他身上的棉褲子,一群孩子圍住他拍手大笑。啞巴掙紮著趴起身來,趕忙拿雙手提摟起褲腰,大聲怒嚎吵嚷。這時候,他拚命掙脫幾雙小手跳站在一邊,一手捉住褲腰,一手忙從地上抓起石塊,去追攆朝四下裏奔跑的一群孩子。
支書生怕鬧出亂子來,忙大聲吼叫喝住兒子。他這就立即跑過去,猛地舉起獨臂,狠狠照這個頭不高的兒子頭上來了一巴掌。
看這啞巴敦實莽如一頭小牛,渾身上下衣服齷齪肮髒,猥瑣邋遢的樣子讓人望一眼過後,也會感到一陣惡心。他扭動那亂草一堆的一顆頭來,見是自己的父親,連忙丟掉手裏石塊,提紮好褲子。在那胖乎乎的臉上沾抹滿泥土,這時又見兩隻鼻孔裏有長長的鼻涕流下。自己似乎感覺出來,忙著用手背朝臉龐兩邊擦抹。
支書朝兒子做了一個回家去放牛的啞語手勢,啞巴忙轉身操起一旁地上送飯來的空竹籃,向山上跑去。
這邊一群孩子,朝跑上山去的啞巴大聲吆喝著,還在逗他耍笑取樂。
8
山坳裏,還有在大樹後的安全處,聚集站或蹲著,還有爬伏在地上的男男女女。人們全屏住呼吸緊張地瞪大眼睛,盯住正在緩慢迂回徘徊在啞炮前的杜勞實的一舉一動。人們一個個朝嘴裏倒吸著涼氣,擔憂著他的安危。見勞實他隻穿件黃絨衣,這又爬伏在地上,匍匐向前貼近啞炮,反複仔細地察看過炮口。完了,他沿路很快退下,動作敏捷地活象一隻山猴。
勞實退回在新路路麵來,在挖倒堆集的小樹柴禾堆中尋找到一根帶枝葉的青竹子,喊一聲,讓人給他送過一把柴刀來。他接刀在手,砍掉竹子上下枝葉,舉著這根長約在一丈六七尺的竹竿向炮口返回,仍就臥倒匍伏在啞炮前,用竹竿尖端去挑開撥掉壓在那炮口上的石渣石塊和泥土。他就這樣慢慢試探著挑撥尋找引撚,隻聽“轟”的一聲巨響,一股濃煙伴隨著炸飛的石塊衝天而起。
附近躲著的民工一齊驚呼,像瞬間炸開窩來的一群蜜蜂,忙忙亂亂呼喊著朝爆炸點奔跑,圍攏過來。慌作一團的人們,七手八腳把掩埋在石渣泥土中的勞實扒拉出來,那完全就是一具仍然在淌血的僵屍。
9
一副用濕木棒和藤條,臨時綁紮成的擔架從工地上抬下,上麵仰麵躺著滿麵是血,身負重傷的杜勞實。十多個小夥子前後簇擁著抬起擔架,迅速但又很平穩地沿著山坡小道而下,是要把傷員送住鎮衛生院去急救。
見這慌裏慌張的申支書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也隻能落在擔架後麵很遠的地方,仍然在向前麵大聲地喊叫吩咐,“讓醫生先救人,救人要緊哪!錢,不用他們擔心,自然有我呢!就說是,一切費用由我山豹承擔……我這裏馬上就到!”
寒冷的北風在山頭上呼嘯著,堆積起來的人群一齊站立在新挖成的公路路沿上目送著擔架,直到拐過山嘴看不見之後。那是一張張全拉長起來淒苦哀愁不安的臉,誰也不曾大聲喘出一口氣來!
磨王溝河畔新修成的土路上,一個女人發了瘋般在狂奔疾行,和著襲人的寒風在大聲哭喊,追趕著已經行遠了的擔架。
那是中午飯後,還沒有來得及下地去幹活的史月愛。聽人說了後,她一忽兒慌了手腳,來不及關門上鎖就從家門前山坡上撲也是的直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