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去投軍
第一節、絕人之路
人生不可能公平。對此,我們唯一能做的是:要去適應它,學會改變它。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來留意你的苦難,隻會有人讚頌你的成功。由於你並不那麼走運,暫時還浸泡在苦難中,你最好不要埋怨言什麼。隻有你自己攢著暗勁衝出苦難,你才會離開苦難,除此之外,沒任何途徑離開苦難。
1、
一三二八年臘月的一個早晨,暴風雪襲擊了太平鄉。風卷著掌大雪花,狂暴地掃蕩著山野、村莊,搖撼著百年的古樹,仿佛要將它連根拔起來一般。村莊最北麵的“朱氏豆腐店”,兩根碗口粗的杉木立起的一塊招牌,在風雪中掙紮了一會,就“啪”地一聲斷了。
這招牌剛剛倒地,豆腐店旁,一個熏得發亮的老樅樹門,便吱呀一聲打開。一個四十多歲、精精瘦瘦的中年男人,跨步出來。
他叫朱五四,是豆腐店裏的老板。朱五四快步地走到倒地的招牌前,看看招牌,又看看滿天掌大的雪花,在寒風中眯細了雙眼。
白茫茫的風雲,象一團霧似的,遮了一切,他什麼也看不清。在料峭的寒風裏,朱五四顯得十分驚悴,盡管風疾天寒,他額頭上卻布滿了粒粒的汗珠。朱五四這是著急,家裏吃了上頓著急下頓,屋外是這般惡劣的天氣!屋裏的老婆又快生孩子!這會兒,連招牌也給風刮斷了。活著真難啊!朱五四輕輕地歎一口氣,折身退回屋裏,趕緊把門關上。
昨晚二更時,二娘就開始腹痛。接生婆六姑說,胎位有些不正。結果折騰了整整一夜,二娘還是一個痛字了得。朱五四雖然也心痛,卻是幫不上一點忙。待到三更過後,他便無可奈何地到隔間的豆腐房裏去忙乎。窮啊!倘若今日打不出豆腐來去賣了,家裏連給六姑的接生錢也得欠帳。
朱五四把大鍋刷幹淨,舀好一桶水,正準備往鍋裏倒進去,便聽到二娘一聲緊似一聲的痛苦呻吟。他由不得心裏打個寒顫,把牙也咬緊,猶豫地呆在灶後聽著。裏屋是二娘的痛苦呻吟,屋外是肆掠的狂風怒吼,更有那對今後生計的擔心,朱五四的一顆心,提得緊緊的,豆大的汗珠,禁不住一顆顆在額頭上沁出來。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屋外“啪”的一聲脆響。
二娘出身於小康之家,小時嬌慣過,但後來家道衰落了,也隻剩了個窮字。再後來,二娘嫁給一表堂堂的朱五四,就再沒什麼好日子過了。朱五四人長得不錯,心也好,算得上能幹,就是太窮!在女人靠男人養活的時代,如果結婚時男人還沒能富有,女人便隻有跟著吃苦受累了。二娘一麵在苦累中操勞著,一麵不停地替朱五四生兒育女。幾年下來,窮還是窮,兒女倒是有了一堆。朱五四記得,二娘以前生兒時,差不多象打個屁一樣,從來也沒喊過痛。就是生老大時,她也就貓叫般地喊過幾聲。可是這一回,怎麼就這麼難下來?這時,朱五四自然不知道他老婆生的將是一位皇帝,出去一趟,被風雪掃了一通後,朱五四的腦子清醒了許多。他又聽到了二娘慘烈的叫喚,聲音撕肺裂腑似的。可是往日裏二娘是非常耐痛的,這一點,朱五四非常清楚,正因為清楚,二娘的叫喚才使得朱五四又打了個寒顫,渾身都沁出冷汗來。終於,他受不了啦,也沒有往鍋裏倒水,就蓋上大鍋蓋,朝裏屋衝去。大火在灶裏熊熊地燃燒著,舀好的那桶水就在灶台上他竟忘了倒進鍋裏去。
二娘耷拉的頭垂在床沿,滿臉都寫著痛苦,朱五四也痛苦難耐起來。就在他為二娘難過時,聽到一點唏噓的聲音,二娘臉上的痛苦在漸漸地消失。六姑雙手捧著一個黑不溜秋的肉球樣的東西,朱五四探頭去看到那肉球上有幾根細細的卷毛。
“生啦!”六姑聲音裏透出勝利的喜悅。她雙手將肉球拉開,朱五四才看到是一個滿臉皺紋、有著老頭般一張臉的兒子,剛想問句什麼,隻見六姑一手捏著兒子的兩條腿,將他倒掛起來,接著就在他小小的屁股上拍了幾下。
“哇!哇!哇!”兒子大聲地啼哭起來。茅屋裏,響起了一個新生命的呐喊聲。六姑高興地雙手托著他,送到他的母親眼前:
“恭喜你,是個帶把兒的。”
二娘臉上的痛苦沒了,漾起淡淡的笑意:“他爸,給兒取個名。”
朱五四喜歡兒子,但想到本來緊巴巴的日子又要添張嘴,心裏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他看一眼這個把他母親折磨得半死的兒子,一時不知起個什麼名字好。
“如是他前麵的老八也活著,這是第九個。”六姑見朱五四不語,在一旁提醒他。
“老八?”朱五四想起了他的第八個兒子,胖乎乎的,他抱過好幾回,可惜一歲時就死了,便脫口而出:“重八,這孩子叫朱重八。”
“重八,讓你媽再好好看看你。”六姑高興地對朱重八笑笑,又一次將他托到二娘麵前。
“重八!”二娘從被窩裏伸出骨瘦的雙手,想抱自己的兒子,隻聽得外麵有人喊:
“失火了,快救火!”
朱五四轉身開門出去,正好遇上隔壁湯和的老爸湯老三。
“你家失火啦!”湯老三大聲喊,朱五四這才看見自家豆腐房裏滾出的濃煙。待他二人衝進去時,隻見鍋蓋在燒紅的鐵鍋上熊熊地燃燒著,火光將整個豆腐房照得通紅透亮。朱五四大叫一聲:這怎麼了得!提起一桶水往烈火倒去。隻聽得“乓”地一聲暴響,若大個豆腐鍋,炸裂成好幾塊,朱五四這才省悟過來:燒紅了的鍋得讓它慢慢冷下來。可是,現在一切都晚了:
家裏添了口新人,燒了個鍋蓋,又炸了口大鍋……
可誰又會料到,就為燒了這鍋蓋,竟給這普通農家小兒平凡的出世增添了那麼多神秘的色彩:在朱重八一步步走到皇位之後,出現了許多關於他出生時紅光遍地,祥雲臨空的故事,似乎他真是何方神聖下凡。
世人就這麼回事,喜歡錦上添花的人多,願意雪中送炭的人少。當時的朱家,那日子,跟所有窮苦人的一樣,實在讓人揪心。
2、
把史書認真地看熟後,閉目一想就會發現,中國百姓的日子,全跟那皇帝的好壞緊密相連。朱重八趕在快到元末時生出來,自然沒好日子過。不過,人也真是萬物之靈,再難過的日子,都過得下去。苦難是一種心的感受,是一種欲求難以滿足的絕望。朱重八一生下來就在苦難中,小小年紀也沒有大人的那些欲求,反不怎麼感到苦,倒是活出了少兒時的幾多快樂來。
殘冬剛剛離去,美麗的春天就匆匆趕來,寒冷的冬日為溫暖的陽春代替,大地充滿了一派生機。濠州鍾離金槍河邊的太平鄉,山峰連綿,曲線溫柔似美人,在和熙的春風裏,藍天白雲於頭上,淙淙溪水於山腳,山上青草綠樹,野花香草,景色十分誘人。更有偶而裸露的岩石,如禽似獸、或床或椅,最是放牛娃喜歡玩耍的地方。朱重八偶然間在豆腐店裏聽大人說起朝庭朝拜的事情,竟然很深地印在心裏,到了山上,把牛吆喝上山,便與一群光腚小兒,有板有眼地玩起朝廷朝拜的遊戲。
朱重八用車的幅板做成朝天冠,用散板做成芴板,把割草的籃子摞起來當金鑾殿,自己端坐於上,讓夥伴們來朝拜。一群衣衫襤褸的放牛娃,一字兒排開,齊齊地在他腳前跪下,齊聲高呼: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所有遊戲的放牛娃中,數朱重八個頭最小、長相最醜,卻又是膽量最大,主意最多,因而也就最受放牛娃們尊從。待大家聲音落下,高高在上的朱重八,就會把手很有氣勢地一揮,大聲喊道:
眾愛卿平身!
放牛娃們這才一哄站起來,進行其他的遊戲,或是攻戰、或是追捕、或是撕殺……
在這些放牛娃中,朱元璋最喜歡的是比他小四歲的徐達,最敬重的是比他大兩歲的湯和,後來,這倆人都成了他的臣子,為他朱家的天下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這是後話。
隨著春去秋來,日子一天天滑去,就在這種旁人看著心酸,自己感覺倒還快樂的生活裏,朱重八慢慢長大,轉眼便滿12歲。
這年,一個姑娘進了他的家門,是二哥娶來的媳婦。
火紅的衣衫襯著張白白的臉蛋,讓人看著心裏發熱。小小的朱重八對二嫂打心裏喜歡,甚至直想去親親那張白白的臉。他驚訝地發現,這晚二哥不再跟他們哥兒仨擠在那床破舊的涼席上,而是去了一間幹淨整潔的房子,與他的二嫂睡在一起。他悄悄地跟著二哥,趴在窗戶前偷看,母親將他拽到自己的房間,小聲地問他:
“你二嫂好看不好看?”
“好看。”朱重八如實地回答。
“你喜不喜歡?”母親又問。
“喜歡。”
“喜歡?”母親刮一下朱重八的鼻子。“待你長大,也給你娶一個漂亮的媳婦好不好?”
“好。”朱重八忽閃著一雙細長的眼睛,認真地回答。
母親望著兒子,笑了;這時朱五四走過來,看看二娘又看看朱重八,忍不住也笑了。
大哥找媳婦時,朱重八還小,沒有一點記憶,這一次,二哥娶二嫂,朱重八有了很深的印象。從這一天起,他便有了一個朦朧的念想:有一天,他也要象二哥這樣,娶一個漂亮的媳婦回家,住進一間幹淨整潔的房子。
可是不久朱重八就知道,他大哥二哥之所以能娶回媳婦,是靠嫁出兩個姐姐得到的聘禮,輪到三哥就沒那麼好運,隻好倒插門去鄰寨當兒子,這在當時,都認為是有些丟人的事情。
朱重八自小好強,要麵子,他可不願去做倒插門的兒子,於是,便異常的勤奮起來,不僅放牛,還竭盡全力屋裏屋外地幫助父親,希望家境有所改善,能攢出些錢糧,到時候娶一個媳婦進朱家。這,成了十二歲以後的朱重八對未來美好生活越來越明晰,越來越巴望的念想。
可惜,天不遂人願,就在朱重八16歲該娶媳婦的時候,家鄉遭到了天災,龍王爺整整一年不肯下雨,莊稼顆粒無收。常言道,禍不單行,旱災沒完,蝗災又來,鋪天蓋地的蝗蟲,連樹皮也啃光了,緊接著,又來了更可怕的瘟疫。
這是1343年,離元朝滅亡隻有25年,屬元朝的後期。
這時候的元朝,朝政更加腐敗,原本因為攻占掠奪還算充盈的國庫,此時已日漸空虛。為了彌補財政虧空,元政府一麵毫無人性地加重賦稅,一麵卑鄙無恥他大印新鈔,本來就一貧如洗的人民,連骨髓都給炸幹。
第二年4月6日,朱重八的父親餓死。
9日,大哥也餓死。
11日,二嫂病餓而死。
到12日,大哥長子又餓死。
在22日這天,朱重八的母親也餓死啦!
從4月6日到22日,短短的16天裏,朱重八家裏的十口(父、母、大哥、大嫂、仨侄兒、二哥、二嫂,此時姐姐已經出嫁,三哥去了倒插門)竟然餓死了五口。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親人一個一個死去,特別是最痛愛自己的母親也離開了人世,朱重八被災難驚得目瞪口呆。望著滿屋子早已僵直已在發臭的屍體,想著往日裏雖然貧困卻也溫情濃濃的家,想著母親曾給他留著的半個雞蛋,一隻竹編的蟈蟈,想著曾經是那樣活潑可愛的侄兒……朱重八哭了,抱著母親的屍身,開始是狼一般幹嚎,一聲、一聲、又一聲,直嚎了整整一天,終又如虎口的羊糕,咪咪不斷地哀聲呼喚。累了,他就這麼抱著母親進入恐怖的夢鄉。
3、
朱重八又悲又餓,抱著母親冰涼地屍身睡著了,沒多久,他似乎聽到母親在哀求他:
我的兒,趕快把我們給葬了,入土為安啊!
朱重八醒來,一身的冷汗。他瞪大紅腫的眼睛久久地注視著母親,然後轉向二哥和大嫂說:
“剛才母親告訴我,要我趕快葬了她。”
“葬到哪裏去?哪裏有地方葬啊!”骨瘦如柴的大嫂自言自語,象是在問他二哥,又象是在問自己,說完,嗚嗚地抽泣。
“走,我們去……”朱重八沒說完,拉了垂淚的二哥來到劉家。他原以為,朱家人長年替劉家種地,交了不少租子,他給劉家放牛,把牛養得膘肥體壯,現如今全家死了這麼多人,問他要塊墓地葬人該是可以的,但劉家阿德卻從門縫裏探出頭來橫著眼說:
“你父母死了,於我何幹?你們給我幹活,我沒給你們飯吃?”撂下這無情的話,便將門呯地一聲關上。
朱重八恨得眼珠子冒火,牙齒咬得嘣嘣響。天啊,難道父母真就這麼死無葬身之地!他在心裏憤怒地喊道。這時,同寨的鄭兄見了,於心不忍,一咬牙將自己的墓地騰出一半來,給了朱家。
鄭兄給的墓地在半山上,朱家沒錢賣棺木,就用原來父母睡覺的舊蘆席裹了他們的屍身,朱重八和二哥一人背母一人背父上山去安葬。到半山腰時,哥倆又餓又累,實在走不動了,剛好這時又突然下起暴雨,他們就把父母放在地上,跑到一外山岩下麵躲雨。隻聽得外麵風聲大作,雷鳴閃電,雨下得一陣比一陣猛……
朱重八與二哥躲在石洞裏,又冷又餓,疲憊不堪,他很快又進入夢鄉,他仿佛聽見母親在對他說:
我的兒,我餓,餓啊!
他醒來時,已是雨過天晴,與二哥鑽出岩洞,回到放著父母屍身的地方,隻見這兒已成一座小山,父母早被埋葬於內。哥倆看著山上衝下的一堆黃土,一時不知所措。
他哪裏會知道:就因為這場暴雨,就因為山上垮下來的一堆黃土埋了他的父母,竟然讓他撞上了龍脈,這才有了他後來的皇位。這話,是後來名揚天下的劉伯溫說的。在朱元璋做了皇帝以後,想起父母的慘死和無錢安葬的事情,心裏很是傷痛,就派劉伯溫去看一看,找一塊好地重新安葬父母,精通易經八卦的劉伯溫到這半山腰看後回來,說朱元璋父母所葬之地是龍脈之首,紫氣萬傾,風雲呈祥,朱元璋能當皇帝,全靠這龍脈護佑。朱元璋聽後竟然也信了,父母的原葬一直未敢動,這是後話。
卻說二哥很快回過神來,因思念自己的妻兒,看了弟弟一眼,嘟噥著說:“既然已經這樣,我們回去。”
朱重八搖搖頭,眼裏噙滿淚水,把在石洞裏做的夢告訴二哥,哽咽著說:“母親,餓,得給她弄些吃的。”
二哥看看眼前的一堆黃土,看看天,看看地,最後與朱重八四目對峙,長長地歎了口氣。
“我去,我去……”朱重八說完蹌踉奔跑,許久、許久,他回到父母的“墳”前,手裏緊緊地捏著些許毛草根,他趴在那堆黃土上,嗚嗚咽咽地哭了許久,直到二哥硬拽著他回去。
已經是家徒四壁,連草木都吃盡了,看著兩個快餓死的孩子,大嫂不想死,為找條生路,背一個抱一個朝娘家方向走去……二哥對朱重八說:“我們就此分手吧,但願還能活著再相見。”說罷抱著弟弟痛哭很久,然後離開。
一個原本雖說貧困卻也有樂趣的大家庭,轉眼便不複存在,冰冷的破草屋裏,隻剩下了一個孤苦伶仃的放牛娃。除了瘟疫與饑餓,他已經是一無所有了。眼看山窮水盡,可憐天不絕人,鄰裏好心的汪氏老母看到朱重八身陷絕境、無法生存而於心不忍,想讓他有碗飯吃,有條生路,思來想去感到做和尚或許能讓他活下去。於是,替他備了一份禮物,讓自己孩子帶上去廟裏求情,請求主持收留這個放牛娃。
平時做和尚,因既不能享受天倫之樂,又非常清苦,願去者都能如願,但在那樣的災荒年頭,因做和尚總能有口飯吃,倒也成了熱門職業。朱重八看著汪氏的兒子拿著禮物走了,淚眼婆娑倒身跪在她的麵前一個勁地作揖。汪氏老母撫摸著他的頭說:
“快別這樣,大家都是鄰居,我也就這點能力,還不知道主持能不能看在我的薄麵,收留你到寺裏去做和尚。”
朱重八聽了,心裏一陣緊張,自言自語地說:“難道我真該餓死?!”
汪氏見他這樣,眼裏也出了淚水,過來撫著他的頭說:“天無絕人之路,你總會有路走下去的。”誰又會料到:朱重八這一路走去,竟走上了皇帝的寶座,真正是很有些意思。
第二節、死在路邊
偉人固然是由於其諸多的優點而使其偉大,可也會由於艱難困苦而變得偉大。所以苦難中不幸的人啊!切勿悲哀怨歎,人類中最優秀的人與你同步!
4、
皖北的這這座寺廟原本是香火很旺的,幾年的天災人禍下來,如今已是敗破不堪了。小和尚抬頭看到閃爍的星空,摸摸後腦勺,毫不猶豫地鑽進那行將腐朽的香案。
清晨,太陽還睡著,小和尚便被饑餓喚醒。昨日奔這寺廟途中,小和尚便用寺廟的供品來安慰自己那轆轆作勵的腸胃,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著那香案上的美味佳肴,饞得差點流出口水。沒想到,來到了希望之所在,反道是全然的絕望。寺廟裏哪來什麼湯餅,一隻老鼠也沒有。小和尚沒有力氣再走下山去,便把嘀嘀咕咕的肚皮使勁脟緊,鑽到香案底下睡了一夜。
小和尚從香案下鑽出來時,天剛剛開了點亮色。真正是“麥隨風裏熟,梅逐雨中黃”的日子,可他怎麼也聞不到一點食物的氣味。隻是清晨的夏涼,使得這小和尚打了個寒顫。太陽悄悄地擦出頭來,就在東邊的山梁上,火紅火紅的一團,美得讓人恨不得去摘來藏在懷裏。小和尚感到了太陽的暖意,仰起頭去望,那彤紅的光芒,竟使他有些暈旋,趕忙垂下頭來。他拂去身上的塵埃,再不願意仰頭去望,蹌跟著向前奔去。跑一陣子後,他感到原來的寒意沒了,渾身熱氣騰騰的。正好路邊有條小溪,他走過去,捧幾奉清泉,又洗又喝一陣,總算是來了許多精神,一挺腰,又朝前麵的小鎮奔去。
這小和尚便是朱重八。三年前,皇覺寺的主持看在汪氏老母情禮的份上,應了她的請求,一揮剔刀把個放牛娃變成個小和尚。隻可惜在那樣的年月,寺廟存糧終是有限,加入僧人行列的人又越來越多,稀飯卻越來越少,沒多久,皇覺寺便告糧荒。主持是個很有辦法的老和尚,稍加考慮,就有了高招。他將部分和尚趕出門去化緣,這樣既減少廟裏的開銷,又增加廟裏的收入。因這差事想去的人少,剛去月餘的朱重八就攤上了。這時他還沒學會唸經,更做不來佛事,隻是個行童,還算不得和尚,隻是為了活下去,在廟濫竽充數。攤上化緣的差事後,朱重八身著一領破爛的僧衫,足穿雙草鞋,手托個缽子,人說哪裏好乞討,就往哪裏去。他一個人這麼孤零零地四處流浪,而今已有三年。昨日,是剛從濠州往南來到皖北的。
朱重八跑了一陣也沒能看到炊煙,隻因饑餓難耐,也隻好蹌踉狂奔了,直到走進小鎮時,他才放慢腳步。
一位臉色近乎臘黃的婦人從屋裏走出,這是朱重八走進小鎮見到的第一個人。婦人大約快五十歲年紀,身材瘦小,頭發差不多全白了。她的臉,雖然隻剩下骨頭架子,卻還是呈現出明顯的正三角形;一雙無神的眼睛,比一般女人的要長一些;額門比較窄,還有一些突出;那鼻子,是明顯的獅形。朱重八雖然昨天除了水,就再也沒東西進肚,但他是這麼年青,又睡了一夜,且喝足清泉,還洗滌了一番,他現在還是蠻有精神的。朱重八心裏靈巧,目光自然就很快,他一眼看清婦人的臉、眼睛、額門,還有鼻子,心裏不覺一喜。憑了這幾年要飯的經驗,朱重八非常清楚,象這種年紀、這種長象的婦人,是最為樂善好施的。
於是,沒等婦人的目光移過來,朱重八立時拉長了臉,同時將自己的下巴用勁朝下,兩頰盡量聳聳上挺。這樣一來,他本來就不漂亮的一張臉,便凝上了無盡的苦痛與悲愁。仿佛他就是痛苦,就是辛酸,就是在受折磨……
5、
如果說,三年的化緣生涯使小和尚有所得的話,最大的一得便是學會了示弱。
剛被皇覺寺逐出來做遊方僧時,朱重八常是幾日也乞不到一碗齋飯,哪怕是餓得快昏死過去,他卻仍憋促口氣,強打起精神,結果自然是誰也不肯給他什麼。為這事,他終有一天想明白了:乞丐的唯一絕招便是示弱。隻有他人眼中的弱者,才可能得到他人的幫助。
其實,大凡世上萬物,生命總是軟弱的,堅硬時,便沒了生命。朱重八為自己從自然中采集的這點感悟而自豪:“牙齒硬呀早早脫,舌頭軟啊死也在……”
這麼幾年來,除了生存下去,朱重八已沒了別的奢求。他的困境已經到了極限,他一直在調動他所有的智慧,為突破這困境而努力。
朱重八就用這麼張忍受著巨大痛苦與折磨的臉,橫桓在那可憐的婦人麵前。他並不忙著有所行動,更不忙著去多說一個字,隻緩慢地,仿佛是很艱難地舉起那個有些殘破的齋碗。
可憐的婦人,像是被嚇住了,風一般地鑽進屋裏去。朱重八一點也沒有意外,更沒有擔心,象個穩操勝券的老獵人,那淩角分明的嘴角顯出絲強硬的信心,但倏地便隱埋在原先的痛苦與悲哀之中了。
三年的乞討生涯,使得朱重八為了一羹湯而不斷地去揣摸別人的心理,以順從別人攫取到自己需要的東西。這樣,煉就了他異常敏銳的目光,極善於洞察人們的心理活動。朱重八料定婦人就會出來,他不但不向前,還怯怯然後退一步。隻是那張臉,仿佛是被凝固了,就那樣可憐兮兮的,一動不動地撂在那裏。
門,顫抖著打開。
一切正如朱重八所料,那婦人又探出頭來,原先的驚嚇沒了,臉上充滿著神聖的憐憫與痛心。如果說她是被朱重八嚇著了,更不如說她被小和尚那張臉震憾了。這張臉瞬息間便埋進了她的心底。躲進屋裏以後,婦人對小和尚那張臉似乎看得更真切了。
天啊!這人世間的苦命人實在是太多了,他是這麼痛苦,年紀還這麼小,怎麼忍受得了!我的苦與他比……婦人心裏象是堵了什麼,很痛。她想哭,片刻,她終於下了決心。
朱重八從婦人那悲天憐人的臉上已經得到莫大的安慰,一種勝利者的喜悅灌滿了他的心,但他絲毫也不讓自己那張凝固的臉有什麼變化。
婦人終於又一次走出來,腳步異常的沉重。她不再看朱重八的那張臉,隻專注地望著朱重八的那隻齋碗,那隻有些殘破的齋碗。她莊嚴地走上前去,猶如為理想獻身的聖女,隨著她的手勇敢向前,一塊菜餅便悲壯地落進小和尚的齋碗。婦人猛然掉頭衝回屋裏,那淒然的歎息,比砰然的閉門聲更令人心碎。